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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谢花飞花满天 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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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7-2 06:20: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那年只十七岁,绑两条辫子,白棉布裙在身上松松垮垮。和骆家
人一道驱车去机场,骆伯父开车,我和骆阳坐后座,再后面的后备箱
里是沉甸甸的行李。车开得很慢,骆家伯母坐在副座上自顾自说着些
叮呤的话,大抵是让骆阳出去以后百般注意千般小心。我望着窗外哼
着小曲逸然自得,骆阳就直盯着我的右半边脸,一副想要数清我头发
丝儿的表情。   这场景我至今仍记得。   是去机场送骆阳。那
个从我知事起就带着我东逃西窜干尽天下坏事的骆阳,终于要离开了
。   检录处,骆阳帮我重新系好辫子上的蝴蝶结,拍拍我脑袋,
说:“等我,三年以后我就回来。”   我傻笑,眼睛弯得像月牙
儿,不住地点头。骆阳却泪流满面,急转过身以一种绝决的姿态拉着
行李进入登机通道,头也不回。   回去的车上,骆伯母递给我一
个锦盒,说是骆阳央她给我的。打开来却是一只金镶玉的手镯,温润
的白玉弧中间两段烂灿的金,美仑美焕。我推而不受,只说是怕自己
粗心大意摔坏了它。伯母笑,指着镶金的地方告诉我,原本这镯就是
摔坏了不忍丢弃找了金镶上,没想到镶好以后反比以前更美上几分。
骆阳喜欢,就硬要送给我,自己又不好意思,只好假伯母之手。伯母
拉我靠在她肩上,慢慢将玉镯套上我手腕,轻声说:“摔吧,摔坏了
再镶,到最后依然是金玉良缘。”   正是年少春衫薄,哪里知这
些繁文缛节的意义。不过是成天里戴着镯子四处游荡,饶是粗心如我
,那镯子也一样完好无损。

  三年后,我上大三,一样背井离乡。骆伯母专程来学校看我,我
陪着她校里校外逛了两天,看她欲言又止。临上火车,骆伯母才拉了
我说骆阳被学校保送博士,还要再两年才回来。   我松一口气,
以为是何等大事需得费心至斯,却原来,不过如此。   “你没有
交男朋友吧?”伯母试探性地问,“你还小,现在交男朋友为时过早
。”   我笑着摇头,玉镯在腕上轻晃,骆伯母如释重负。

  我毕业后一年,骆阳载誉而归。浩浩荡荡的亲友团去机场接机,
我藏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四目衔接,也不过是嫣然一笑。毕
竟五年分离,哪里还能有当初的亲密无间?   酒局盛宴,一顿接
着一顿,初时欣然作陪。到最后,只希望凭空生出哪吒的风火轮,逃
得了多远是多远。便先冷淡了骆阳。   所幸有繁忙的工作当成借
口。   骆阳来公司找我,西装革履,俨然事业有成。我以上宾待
之,奉上普洱,一室茶香清芬。   “辞了职来帮我吧,”骆阳开
口,“我准备自己成立一家公司,现在羽翼未丰,不敢冒然雇人,你
来帮我怎样?”   我啐他,“去去去,有好事且来找我,这般创
业艰辛,我才不想陪着你摸爬滚打。先说分我几成红利。”   骆
阳温文尔雅,“资金方面由我一人负责,你加入后算五成股份。”
  我跳下沙发轰他出门,一边关门一边嚷嚷,“不要告诉别人你读
过MBA,脸都让你丢尽了,你干脆直接把你的家底摆我面前分我一半
好了,我也省了日日朝九晚五地吃苦。”   骆阳在门外挣扎:“
叶歆,你……”   我怎么?我早已整顿好衣衫坐于桌前开始工作
,他奈我何?

  一个星期后一纸聘书置于我案前。聘用方的签名是骆阳,受聘人
的签名是我叶歆,薪金不多不少是我目前收入的两倍。如此公道,我
再无推脱之理,便随了他在商海沉浮。   骆阳是何样人?凡他接
手的案例少有闪失,公司也如同滚雪球一般越做越大。   都是卖
命工作,我和骆阳便没有时间去兼顾其他。公司也有关于我的骆阳早
已结婚的传闻,因当事人无暇顾及,久了也就烟消云散。   忙时
天天24小时都聚在一起,从哪里去滋感情,惹闲思?   不过是相
濡以沫,浑然忘我。

  不出两年,骆阳已然富甲一方。手下养了一班能臣,我逐渐淡出
江湖。日常借了休息之机游山玩水,骆阳打来电话时我总不在本市,
他分身乏术,鞭长莫及。   所幸我玩归玩,工作仍未丢弃。一有
大的项目,不需骆阳提起,我立马自千里之外赶回,不见有半点闪失
。   这也是骆阳一直没炒我鱿鱼的原因。   此次回来是为了并
购城中心的那家名为“流金”的餐厅。   骆阳眼光独具,只去了
一次,便一口咬定那家餐厅入不敷出。我未去细听他的分析,只醉心
于餐馆的布置,流连忘返。   城中心寸土寸金,骆阳早有蚕食之
意,便不肯放过这般绝好机会。集结手下精兵强将打探“流金”背景
,操控市场运作,未几,功成。“流金”易主,不过是动手签名罢了
。   可笑的是,“流金”的主人对我们的动作竟无半点察觉,仿
佛冬眠的兽,迟迟未见他醒来。   去“流金”摊牌之前,我与骆
阳相视而笑,他趁势揽我入怀,我挣脱,笑声嘎然而止。一室凝重。
我再上前去挽了他手,阳光一般微笑了看他,他颔首,以示认同。
  从何时起,我们开始用这样姿态才能相处?我叹口气。

  “流金”的秘书引我们进到总经理室,敲门,“请进”的声音淡
若春风。   我们是不速之客。   推门进去,一室的昏黄。靠墙
边的沙发上坐了一男子,左手执一卷书,右手夹一只燃了一半的烟,
见到我们先笑脸相迎。释卷,灭烟,摘眼镜,起身,将眼镜置于桌上
,一边按摩鼻梁一边从容问道:“小姐有事?”   谈判术语涌到
嘴边,冲出口的却是另外的词句:“我们骆氏企业正准备投资餐饮业
,见贵店格局甚是喜欢,于是冒昧登门取经。”   他安排我们坐
下,吩咐秘书准备摩卡和南山,自己取了眼镜戴上,与我们对面而坐
。   我特别留意了他无意间置于沙发上的书,是本《纳兰词》。
  纳兰容若在我眼中是个谜团样的人物,盛世之下的哀婉,浪漫之
后的凄凉,他的词,泰半是悼念亡妻而作。难道,这个男子也有终生
怀念之人?   骆阳吃惊我开场的对白,遂一言不发看着我,待我
演绎,往日似水的目光如鹰般犀利。   男子先开口,对我,“敝
姓封,名篌。”又转向骆阳,“我想阁下早已知道我的底细,”目光
再一次游移,对着我的眼,“‘流金’是祖业,二位所看到的辉煌俱
是家父创下,后家父病重逼我继承。我无心于此,便疏于经营。两位
也看到了,现在的情形是每况愈下。”   骆阳笑而不答,一副事
外之态。我亦不知从何说起,场内片刻死寂。 封篌接着说:“或者
因为这餐厅的地理位置很好,常有人欲买下盘活。只是家父坚决不同
意,既是祖产,也就由不得我做主。撑一日便是一日,免得老父遗恨
九泉。”   一声叹息咽在喉咙里,不知是我,还是封篌。   咖
啡渐渐冷了,骆阳终不发一言,我只得起身告辞。封篌将餐馆布局的
图例给我,详尽至每一张桌巾的出处。我宛而,进门时求的不正是这
个?他也是倾囊相授了。

  回到“骆氏”,骆阳仍一言不发。因为没了笑容,更显得冷竣迫
人。   “对不起骆阳,我突然不想并购‘流金’。”我的声音听
上去有点陌生,令自己也吃了一惊。   骆阳却没有吃惊,平静得
仍似深不见底的湖水,他开口,字字如金石坠地,“但是,我要买下
它。”   我愕然,自小到大,骆阳从未与我有过正面的冲突,即
便是我错了,他也是细心地引导,然后教我改正,更多的时候是他迁
就我的意愿。   我记得他说过,条条道路通罗马,即使是走错了
,多走了路,只要是最后到得了罗马,只要是路上有我陪着,就没有
什么必须改变的。   可这次,为什么?   骆阳看我一眼,拎起
电话吩咐部门经理来这边取文件准备与“流金”谈判。   敲门声
响起的时候,我把部门经理和秘书小姐一道轰了出去。   “我说
过,我不想买‘流金’,骆阳你不要一意孤行!”   “一意孤行
的是你不是我,”骆阳突然暴躁起来,“我们的收购行动马上就要成
功,这时候你喊停,就是视工作如儿戏!你要是喜欢那家饭店,你可
以立马去接手经营,但你绝对不能阻止工作的进程!”   “不要
和我谈工作好吗,骆阳,”我的声音回复温柔,“我只是单纯地不想
去破坏别人的宁静,那家餐馆于我们不过是开疆拓土的一部分,舍弃
了大不了另谋出路。但于封篌一家来说却是全部,我不想那么做,不
想让一个已经忧郁的人再背上不孝的罪名,那么,他这一生将过得极
其黯淡。骆阳,我不想当罪人。”   骆阳不置信地看着我,眼里
的火花渐渐熄灭,他问得很小心,“你喜欢他吗,叶歆,可是你喜欢
他?”   我背过身去,没有回答。   骆阳斩钉截铁:“不,我
要买下‘流金’!我说到做到!”   “没有用的,骆阳,我会尽
全力阻止。”我声音起伏不惊,以柔克刚,“如果你有能力买下它,
我就有相同的实力自你手中再买去。别忘了当初公司成立时你的承诺
,我握有公司五成的股份,我可以和你做相反的决定。”   骆阳
恼怒:“叶歆,你!”   是的,我不可理喻,当我对封篌开口说
出离题万里的话时,就已经是无可救药了。   “他不值得你这么
做的,叶歆,你还没来得及了解他就这样……”骆阳恨铁不成钢。我
转身看他,带着满脸的泪痕,“可我爱他,骆阳,我迫不及待地想多
爱他一点,顾不了别人的意见。”   然后我看到骆阳眼中的痛,
他走近我,抱着我,将我的头按在他肩上,儿时一般,我放松戒备,
柳枝一样柔软。   片刻的温柔。   腕上金玉依然生辉,人心却
已相背。

   再到“流金”,景色依旧。   封篌仍坐在案前读书,看我
进去,只略略欠身。   我携身家性命而来,输人输阵。

  待到嫁时,仍是一般光景。   我欣喜若狂,封篌波澜不惊。
  骆阳阻止,“叶歆,你何其傻,封篌他不够爱你,嫁了只有你吃
亏。”   我巧笑倩兮:“你哪里懂。两个人的生活,只要一人有
情就够了,再多就是负累和纠缠,似我这般刚刚好。更何况封篌逆来
顺受,已是世间极品,错过遗憾终身。”   骆阳便不再理我。我
一颗心只在封篌身上,又哪里管得了他。   婚礼当天,骆阳不知
去向。骆伯母带厚礼而来,连连夸我漂亮,却始终与我保持着礼貌的
距离,我仿佛又看到了当日她欲言又止的神情。   即便如此,我
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娘。   我固执地给自己制造幸福,然后握
着它。

  蜜月回来,各归其位。我依旧回去骆氏,封篌继续写他的小说—
—他真正的职业是作家。   “流金”便交由我接手打理。   一
月不见,骆阳苍老许多,职员们只说他潜心工作,废寝忘食。我非局
外之人,岂能不知。   见了我,骆阳冷嘲热讽,“当日收购‘流
金’抵死不从,今番兵不血刃业已收归旗下,叶大小姐果然计胜一筹
。”   我咬牙切齿,“骆阳你小心你的皮,若不是顾念交情我早
就撒腿走人,也犯不着受你这口闲气。”   恃宠而骄,我总归是
牵制着骆阳的死穴。   此后相安无事。

  再过半年,骆阳要结婚。   我大惊失色,指责骆阳地底下的
行动,令他两小时后带女友来见我。   分明已无立场,却依旧狐
假虎威。   很乖巧的一个女孩子,在骆阳身边小鸟依人。问她的
名字,她只一脸温柔的笑,“我随骆阳。他姓什么,我便姓什么,他
叫什么名儿,我也叫什么名。”   骆阳不动声色亦不作解释,一
任我和那女孩儿由陌生到亲密。   后来才知道,她叫罗扬,也真
亏了她想出这样说辞,罗密欧茱莉叶一般浪漫。

  终于也成双成对。   私下里聚了几次,骆阳与封篌一例地沉
默,罗扬又只看着骆阳傻笑,便渐渐没了兴致。   不过是尘归尘
,土归土。   生活一成不变,我与骆阳冲锋陷阵,罗扬做办公室
文员,封篌写他的小说,足不出户。   骆阳有时会提醒我去看看
封篌写的小说,说他很有灵性,我多读点他的小说时常给些建议恐怕
会令他写出更好的作品。   可我忙,天天24小时如箭在弦上。

  我爱封篌,给他我能给的一切,掏心掏肺也在所不辞。   除
了工作。   “流金”日进斗金。我以此作为承欢封篌的最高筹码
。   代他承业,代他尽孝,外人眼中我无可挑剔。   骆阳偶而
打趣,“‘流金’客似云来,你的财富已经与我不相上下,要不要买
下骆氏,也让我回家享清福去?”   罗扬一脸艳羡,“叶家姐姐
真好,人又漂亮,又能干,我若是男的,一定邀封篌决斗,哪有男的
似他一般不解风情!”   骆阳正色,一脸的威严,罗扬躲过他的
目光,无辜地冲我扮鬼脸。   我宛而,早已接受这样的生活模式
,我从未生过半点抱怨,又哪来这样忿忿不平?都是外人太在意我的
处境了。   他们不了解封篌。在我眼中,男人就应该如山似水,
山一般凝重浑雄,水一般清澈婉约。   封篌是硕果仅存。

  一日,骆阳神色凝重地邀我下班后共进晚餐,我狐疑着答应了。
  席间,骆阳直盯着我腕上的金镶玉镯,欲言不言。   我轻轻
褪下镯子递到他眼前,说:“若要收回这个镯子你尽管开口,我不会
守着不放;若有别的事,就请快点说出来,不要老盯着镯子思考。”
  骆阳转而凝视眼前的酒杯,良久,擎杯一饮而尽,“叶歆,我
不想让你成为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封篌他,可能有外遇。”   一
阵天旋地转,醒时我在骆阳怀里。   泪眼模忽。   我待他若斯
,他尚有何求?   骆阳拾起我的手,复将玉镯套入。头一次是缘
定三生,我却出尔反尔,这一次,又是什么?   我乱了方寸。  
 骆阳抱我到房间休息,我像受惊的小孩一样抓着他陪我,直抓得他
满手臂的青紫淤斑,渐渐也就睡去。   骆阳守了我一夜。

  然后回家。   一屋的烟味,烟头散了满地,封篌靠在沙发上
睡着了,眼镜仍架在鼻梁上,清瘦的脸,依然看了心疼。   我叹
一口气,轻轻走近,替他摘下眼镜,盖上毯子。   他便惊醒了,
缓缓睁开眼,似庄生梦蝶。   手边有燃烬的烟灰,他一动,便片
片碎落,迷了我的眼,我蹲在他身旁,不知何去何从。   他开口
,吞金嗽玉,“你去了哪里,没有出什么事吧,我一直在家等你。”
  手抚上我的脸,一般的温存。只是我已非我。   “她是谁,
”我声音低沉清晰,只因疼痛牵涉着我的心肺,眼泪夺眶而出。  
 封篌略略有些吃惊,随即回复常态,起身坐正,拉我落座,“听我
说好吗,叶歆。”   我猛力挣脱:“我不听!我什么也不要听!
”   我付予了他全部的信任,此时只想听到他激烈的反驳甚至叫
嚣要将散播流言的人碎尸万断,可他还是,辜负了我。   “我带
你去见她,”封篌拉我,声音仍是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   我
叹口气,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选择?

   驱车出门。   茫然不知所措的是我,封篌悉心引导,左转
,右转,右转,左转……似迷宫探险,我第一次希望我们找不到出口
,被困城中,生生世世。   然而峰回路转。   一栋平房跃然眼
前,封篌轻声,“到了!”   我猛踩刹车,汽车发出一声凄利惨
叫,我与封篌齐撞入椅背。   我先下车,替封篌拉开车门。举案
齐眉的,是我。   封篌引我至门前,推门,门动,清香扑面而来
,原是花园设在前庭。封篌拉我跨过门槛。旧时建筑,门槛越高越是
有头有脸,今番留它意欲何为?   进得庭中,穿堂是一架荼縻,
径在花下,仰以为观。   那一架荼縻,开得繁盛,配上秋蝉鸣得
声嘶力竭,已是强虏之末。   封篌轻车熟路,穿中堂进后院,一
路无人阻挡,已是三进三出。我疑惑,分明步入了旧时画中,这该是
哪家闺阁?是了,那几丛翠竹,分明还带着黛玉的啼痕。   有脚
步声自室内传出,一声咳嗽,然后掀帘子探出半个脑袋,“你来了?
”   黑发如缎自耳边滑下,看封篌牵着我,微微吃惊,只道,“
你也来了?”   封篌上前去,替她打着帘子,迎我进去。   入
得房内,一室古风遗韵。字画颜色犹新,想来出自今人之手,却俱是
易安的词句,“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
怨,春意知几许。”   室内有熏香,淡淡的,似无还有,飘飘渺
渺。   女子捧出茶具,宜兴的紫砂,因为年成久远,便紫里透红
,红里透亮。   封篌制止,“柳梅你别动,我们不喝茶。”   
我转过脸去,泪无声而落。何以,他护她至斯,我是他的发妻,原本
他该呵疼的,是我。   柳梅梨涡浅笑,“叶小姐喜欢喝茶。”两
度初会,封篌执意我喜欢摩卡,柳梅度定我喜欢喝茶,我做人何其失
败,喜好竟叫人一眼望穿。   我正色,“请叫我封太太,我是封
篌的夫人。”   柳梅执壶将热水淋在杯上,温壶烫盏。边烫边说
,“封太太看着人年轻,又不喜欢被人看轻当作是男人的附属品,故
我冒昧叫了你叶小姐。实际上大家都知道你是封太太,又何必在称呼
上过份计较。”   我不言,看她烹茶。   用小匙取红茶入壶中
,重新注入沸水。   她着一身白衫,长袖长裙,黑发如云般披散
在背上,益发映得肌肤赛雪。分明是堕入凡间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却为何扮演起这般不良的角色。我不懂。   茶好。执壶,一线注
入杯中,叮咚有声。   我擎杯,将茶水翻倒,玉液回壶。握空杯
于手中,轻轻搓动,低头深嗅,一股玫瑰清香沁入心脾,便是道地的
祈门红茶了。   柳梅轻笑,接过杯子重新放入茶船内,手持茶壶
,来回游走。游山玩水,关公巡城,韩信点兵,春风拂面。她的动作
轻柔随意,恰如春风拂面。末了,挟壶至我面前,以茶水连点三下—
—凤凰三点头!   此为招呼贵宾所用,表示三叩首。外行不明就
里以为不过如此,精通茶道之人便知这已是最高礼仪。   我大惊
,起身欲走,封篌拉住我,“且喝了这杯再走。”   此刻便是孟
婆汤忘情水长生不老药,我也是坚决不喝的。   摔门而出,封篌
起身追我,身后有茶盏碎落的声音,是我,是封篌,还是柳梅,撞翻
了茶盏没有去扶它?   是什么,值了我们一样的宁为玉碎?

  封篌抢先一步上车,我推他,“下去,这是我的车。”   他
不语,一手按住我,另一手插入钥匙,点火,发动,车缓缓而行。
  “我跟她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相信我好不好,叶歆,”封篌的声
音让人听了心痛,“我们应该静下来好好谈谈,有太多的事你不了解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不必说了,”我声音哽咽,“
她以三叩首来向我赔罪,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若爱她就随了她去,
我不拦你。”   封篌不语。我嘲笑,“你是何人,她那样女子,
应该是宝马雕车,门庭若市的,若我是你,一样了卷金银细软,拜倒
在她裙下。怪只怪她眼光和我一般差,千挑万拣选了你这样的人。你
看看骆阳,是模样比不上你,还是身家比不上你……”   一语既
出,我和封篌一样吃惊。   原来我竟一直自恃骆阳的青睐而不自
知。   今番理论,竟是我出轨在先。   一径无言。

  封篌到底没有逐柳梅而去,我也就懒于计较。   夫妻生活日
久,终归是平淡大过惊喜,只是习惯了回家时有个人陪着,所幸一切
照旧。   骆阳和罗扬开始激烈地争吵,白日里上班会看到骆阳脸
上的青淤,我要细看,总被骆阳轻轻躲开。   分明已是两个世界
。   打电话约罗扬出来喝茶,她憔悴得令人不敢相认。   问也
是白问,罗扬抵死不说,只看着我腕上的玉镯暗自垂泪,我再度取下
,递到她面前,“喜欢就开口,这原是骆伯母送我的,早该给你,我
戴着成何体统。”   罗扬慌张,“哦,不,这是你的就是你的。
我还有事要先走了,改天再约。”说罢夺门而逃。   我怔怔地望
着那玉镯,从知事起就未离开过我手腕,如今十几年光阴,又该记载
了多少故事?   重新戴上玉镯,咽下的,何止是一声叹息?

  封篌出事的消息,也是骆阳告诉我的。   那时我出差在外,
参与一项开发案例。骆阳飞车过来二话不说就拉我上车,我猛力挣扎
,骆阳死命地将我按在座位上,一字一顿,“封篌出事了,危在旦夕
,我们必须马上赶过去。”   我只觉眼前一黑,便失了知觉。高
速公路上,骆阳一路狂飚,我几度晕厥,醒时幽幽,气若游丝。  
 骆阳安慰我,“快到了。”车如疾电,不要命地飞驰。   到了
。晚了。   封篌像婴儿一般沉睡着,花一样白净的容颜,再也唤
不醒了。   从此阴阳阻隔。   我大恸,哭得声嘶力竭。   
骆阳陪着我,不动声色。   我反倒成了功臣,封篌为救小孩被车
撞倒失血过多而死,成了英雄。然英雄已去,镁光灯便对准了我。
  骆阳挡架,“叶小姐是公众人物,就此事不可太多露面,你们且
去。”   有钱能使鬼推磨,各路记者偃旗息鼓。

  律师过来,交给我一个信封,道,“封先生有遗言,托我在他死
后将这个交给你。”   遗言?三十几岁的风华正貌,留什么遗言
?我拿着手上的信封,久久不敢拆开。   骆阳接过,替我打开,
薄薄的几页纸,展开在我眼前。   “我,封篌,死后将所有财产
,包括‘流金’餐馆和现在所住的房产、城外的一栋别墅,以及我全
部作品的手稿及出版所得,都留给我的妻子叶歆,以铭谢她多年来对
我的深情。我的心,请你们妥善保存,交给柳梅使用。我的遗体已签
字捐赠给医学院,用作病理解剖教学。叶歆,请让我第一次,也是最
后一次说,我爱你!”遗嘱的最后一行被泪水浸过字迹已经模糊,此
时越发地看它不清。我哀哀地哭,痛彻心肺。   第二页,第三页
,都是诊断说明书,一份是他自己的,胃癌晚期;一份是柳梅的,风
湿性心脏病。   他哪里是做什么英雄,分明是一心求死,一切都
已安排妥贴,生死又有什么区别?   他到底是不爱我的,我要钱
财何用?他的心,却留给了柳梅。

  柳梅,柳梅在哪里?   骆阳驱车,我按图索骥,左转,右转
,右转,左转……   依然是低门小户,推门,门动。   荼縻谢
了,一院的枯枝,秋风般萧索。   穿中堂进后院,如入无人之地
。风吹,帘动,未见人动。   骆阳唤一声柳眉,无人应对。   
人去楼空?   我掀帘子进去,柳梅倒在房中,白衣白裙,似天鹅
之死。   桌上两个空瓶,酒,安眠药。   酒入愁肠,药性催发
,柳眉,业已死去多时。

  骆阳善后。我放任自己过得如行尸走肉。   几天后,骆阳递
给我一套手稿,作者是封篌。   我从头至尾细细研读,几乎是我
们生活中全部的细节,封篌用小说、随笔、诗歌表现得淋漓尽致。
  包括他的病,他的恐惧,他对我的欲言又止,我的繁忙、猜嫉,
还有柳梅对他的情意。   都在书中,只是我没有时间和耐心去读
。   我问骆阳,“你早知道?”   骆阳点头。眼里是呵疼。
  我怔怔无言。   花谢,花飞,花满天,看在封篌眼里是缠绵
,换了我,则只是文人的痴怨。   我用我的方式爱他,却从来,
都未能真正了解他。   以至于令他含恨九泉。   林欲静而风不
止,妻欲言而夫不待。

  几年后,我亦着白衣白裙,坐在荼縻架下,听丫丫背诗。   
“楼台倒影入池塘,绿树荫浓夏日长,一架荼縻满院香。捧霞斛,纳
晚凉,卷起珠帘,明月正上。”   丫丫腻在我身上,“妈妈,这
首诗是不是写我们家的,和我们家好像。”   我笑着告诉她,这
是爸爸以前住的地方,因为爸爸喜欢这首词,爷爷就依样修了这座房
子。   丫丫嘻嘻地笑着,又问我,“妈妈,玫瑰和荼縻有什么区
别啊?”   “玫瑰是红色的,荼縻多半都是白色。”   丫丫不
依,“那我们家还种了好多白色的玫瑰呢。”   “哦,那再让我
想想。对了,玫瑰是不爬藤的,爬藤的是荼縻。丫丫长大了要做玫瑰
,鲜艳地开放,不要做荼縻哦。”   丫丫懂事地点头。突然又跳
起来,指着我身后大叫,“妈妈,玫瑰!”   我回头,夕阳下站
了骆阳,持一把玫瑰,随便用旧报纸包了,一样温文尔雅。   丫
丫抢先扑了上去,蝴蝶儿一般。   我起身,抬腕,玉镯在夕阳下
熠熠生辉。   蓦然想起骆伯母说过的话,“摔吧,摔坏了再镶,
到最后依然是金玉良缘。”   我迎上前去,张扬了笑脸。骆阳把
花递给丫丫,低下头吻我的额,揽我入怀,良久不愿松开。   我
望着夕阳傻笑,更拥紧了骆阳。   是了,事过境迁,一样金玉良
缘。
发表于 2004-7-2 08:32:44 | 显示全部楼层
……何必让人生多一段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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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7-2 15:48:21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生如梦,亦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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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7-2 16:02:49 | 显示全部楼层
倘若是真的经历,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心境


大概,也真是少有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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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7-2 18:49:52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生得此双爱人,死亦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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