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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相:《野狐》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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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4-6 00:50: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佛门

我一生下来就在佛门

那年春天,我娘把我弃在无相庵的桃树下,大红的锦缎层层包裹着我,缤纷的桃花在我眼前飘啊飘啊,那一定很美,所以我格格的笑,笑声惊动了开庵门的女尼。她跑过来一把抱起我,‘呀,多漂亮的女婴!’,后来她成了我最小的师姐,她叫实和,那年她十岁。

无相庵的主持仪空师太看着实和怀里小小的我,轻诵了一句:阿弥陀佛。我听到这声诵又开始格格的笑。实和师姐惊奇极了,她说我一定有佛性有禅根,否则为什么还在襁褓的时候就喜欢听师傅念佛。她还说我很小的时候,不管哭的多厉害,只要一有人读经,马上就会安静下来,听到高兴的时候还会裂着嘴乐,模样可爱极了。庵里的师姐们都喜欢我,她们陪我玩耍养我长大,她们管我叫丫头。是的,那时的我和她们都不一样,我留着很长的头发,穿带颜色的布衣,我不用作功课,我整天的玩耍,因为师傅只肯收养我,不肯渡我入佛门,就这样一直过了好多年。

有一天,我跪在师傅面前,我觉得我已经长大成人,明白自己的未来在哪里,所以我久久不肯起来。师傅说,‘丫头呀,你为什么这么固执?’我说,‘师傅不收我为徒,我就不起来。’师傅摇头轻叹,‘你长的太美,不是我佛门中人。’我抬起头,清澈的眸子满是执拗,‘难道说佛性也分美丑吗?’师傅一时无语,只好拉我起来,终于破了十几年前立下的不再收徒的戒,答应为我剃度。那一年,我十二岁。

我又一次跪在师傅面前,不过这一次我是满怀喜悦,因为师傅要给我落发。我十二年没有剪过头发,细细柔柔的长发直泄下来。在我面前恍如一道屏障,隔着师傅和我。我调皮的吹了口气,眼前的头发荡起来,露出师傅手里闪着寒光的剃刀,刀面上映出我清澈的容颜,那么美。心突然一阵摇摆,剃了头还会这么好看吗?这一大把乌黑油亮的头发就再也不会有了,我真的忍心吗?师傅伸出一只手抚在我头上,轻轻说到:‘佛门无二意,你,舍得吗?’这问如同当头的一声棒喝,平静的语气中蕴着无穷的禅意,把我的心从飘渺中拉回佛祖面前。师傅呀,你怎么知道我在迷罔我在犹豫,那天在您禅房里固执的请求难道真是年少无知吗?不,不会的,我知道我的心,佛祖的意,我就是要洗尽尘心,美丽的外表是虚幻的表相,又有什么舍不得呢?想到这里,我抬起头,迎着师傅祥和的目光双手合什,同样平静的说:‘弥勒门门皆可入,无求无妄无黏着。’师傅听说后微微的笑,她的嘴脚上扬成好看的半月形,眼睛里也是赞许的意思。她和我都知道,我不会让她失望,我会是她最好的弟子。师傅觉起手里的刀子,你从今天起就叫实际吧。


我已经是师傅最得意的弟子了,我叫尘相,太华寺的首座。

太华寺成名二百年,高僧出了无数,现在的主持是我的师傅了无大师。了无三十年前,破了少林方丈的荣枯禅而名震天下,也因此捧回了达摩祖师留在少林的般若经。太华寺因此名声大振。

十年前我来到太华寺,那时我以为自己已得大知识,能够参透禅意,独得妙心。所以,我徒步三个月来找了无大师,我想破了无的禅,我要名满天下。

我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出现在了无面前,了无一眉不抬静坐在大殿佛像前。他一定早就听说我要来,也一定知道我的来意,他这么安静反而让我感觉杀气腾腾。

我除下蓑衣,双手合什,低头行礼,了无还是无动于衷,这让我多少有点恼怒,我决定直入主题。

我缓缓的绕着了无走了三圈,说,‘如果你能参透这三圈的禅意,我就除下斗笠’

了无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安静的好象他身后的佛像,我心下窃喜,以为自己马上就可以一举成名,我知道,我得天独厚,成名仅仅是早晚的事。

这时,了无大师的袍袖轻动,我大惊,我清楚的记得他那时的样子,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了无大师缓缓的伸出了一个手指。这根手指在我面前停住,纹丝不动,就如同了无大师的本尊。在这气象万千的手指上,一时是潺潺而过的溪流,一时又化作千只彩蝶翩翩起舞;一时是寂寂不动的雄风,一时又是众生不熄的呐喊。我面对这根手指,耳边是不绝于耳的冷风,心头一阵悲恸,天地一指也,我浑身巨震,大汗淋漓,我知道我输了。


(二)缘起

无相庵在太华山的山谷里,香火并不是很旺盛。师傅在院后整了一大片的菜园,无相庵的女尼并不多,种菜化缘,打坐修经,日子过的象山间的流水。

我喜欢无相庵门前的桃树,实和师姐说,她就是在这里拣到的我。这棵树就象我的母亲,或者它根本就是我的母亲,谁说我不会是一棵树?

所以我总是喜欢在树下站着,一动不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实和师姐笑话我说,人家都是坐禅,偏偏我是站禅,其实禅就是禅,坐和站又有什么分别呢?

透过桃树纵横的枝桠,远远的就能望到太华寺。

这山叫太华山,山顶上的寺就叫太华寺。也不知是寺因山名,还是山借寺意,总之,有了这山,这寺就高了,有了这寺,山就灵动了。这么多年,师傅说,太华寺是方圆几百里最显赫的大寺,主持了无大师是名震四方的肉身菩萨,每次开坛设讲,前来聆听的人都能坐满整个山顶。可惜,十年前了无大师就封坛了,现在开坛的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太华寺首座,尘相。

在树下站的久了,我的心意就会和桃树丝丝入扣,有时我觉得我就是一株桃树,师傅说,当人与自然合二为一的时候,就是大成的时候。风起的时候,我就能听见桃树的呼吸,一吐一纳,自然而和谐,桃花飞舞的时候,我就看见风的颜色,绚烂多姿,舒展而任性。万物皆有法身,微尘自入三昧,这自然的心就是我的心,我的心就是自然的心。

‘实际,你又站在树下!?’是实和小师姐,她总是从我背后拍我,吓我一跳。

我抖抖袍袖,看着身上的桃花扑烁烁的落下,又一片一片落在该去的地方,心里说不出的自在受用。

‘我真不明白,师傅说你悟性高,可你又不念经,整天站在这树底下,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我冲她淡淡一笑,‘我站在这儿是因为,这树正好也站在这儿呀。’

实和师姐听了我的话,楞在那里,她一定没明白我的话。她总是这样,参禅已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殊不知,万物都有其定所,一切般若,自性而生,心不到,就永远参不到,心一到,自身等佛。

师姐们都知道我天资聪慧,本性剔透,可师傅最担心的就是我。她说,聪明之人,成佛容易,入魔界又何尝不快的象箭一样呀。师傅这话如同当头棒喝,我心中仿佛有闪电划过,一丝光亮直透进来。什么是佛?我一生下来在佛门;什么是魔?我从没有见过魔。绕过魔我怎么成佛,不杀魔我怎么得大智慧?

从那以后,我经常会做奇怪的梦。我梦见我遇到魔,他长的高大但模糊,有很长的手脚和头发,在风中会发出铁筝一样刺耳的声音。他追着我,伸出手拉扯我,我雪白的僧袍染上他乌黑的指印,他哈哈的笑,笑声变成雨打的我浑身湿透。我知道我躲不开他,我不停的跑,跑到那里都能听到他的笑声,他会一把抓住我,将我抱在怀里,我的僧袍一下子被风吹走······

清晨,我大汗淋漓的跪在师傅面前,‘什么是佛?什么是魔?师傅你告诉我!’

师傅轻拈佛珠:‘心魔即魔,心佛即佛······’


当年了无大师的一指禅让我输的心服口服,这一输,我就在太华寺待了十年,这一输,我就由一个居无定所,张扬不羁的狂僧变成太华寺的首座。

十年,足以把尘根洗去,古寺梵音,日夜明心净性。这也许就是我的生活,是佛祖给我的生活,我每天就象别的僧人一样,过着安静的不能再安静的生活,可我的内心,总是还有一丝挂牵,若有若无,不眠不休,我参了二十年的禅,它还固执的停留在哪里。我找不到它也除不掉它,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了无大师说那是孽,孽不灭,无法成佛,我此生注定有孽。

孽!孽!孽!孽!孽!孽!

我大笑,什么是孽!?你拿来我看看!

了无大师摇头轻叹:‘我佛自有无量法,得离知行悟无生,尘相,你下山去吧,或许能碰到你此生的孽。’

这时我十年来第一次下山,太华山还是十年前的太华山。我就是那年春天上的山,山中岁月轻弹,一转眼又是一个春天。当年上山的尘相抱着痴迷的心,现在下山的尘相何尝不是芒然无解,了无大师说我此生有孽未了,如果一定要有,那就让我去面对吧,看我如何杀它个灰飞烟灭。

春天的太华山谷满目清翠,天香盈鼻,一点点春雨飘过,山坳间更加雾气氤氲。这春意一丝丝的在心头萦绕,同行的尘定师弟明显受到感染,话渐渐的多了起来。他是师傅最小的弟子,聪明玲珑,很得师傅欢心,这次下山嘱咐我带上他,也是为了让他去尘世中踏踏草,光在山上与世隔绝,参来参去还不是个空屁禅!有时候,我看着他就如同看着十年前的我,一般的自以为是,一般的竞心旺盛。

闲言碎语间,我遇到了她。

她夹在三五个尼姑之间,穿着雪白的袍子,步履轻快,身形沉静,情爽的面孔在如雾的春雨中,仿佛桃花一样的绽放。好!我暗自喝彩,春天果然到了,处处生意盎然。

‘是无相庵的师姐们’尘定在身边低声告诉我。

我双手合什,赶忙上前招呼,同是佛门中人,又是多年的邻居,一见面少不了寒暄。

为首的一位师姐越众回礼:‘敢问尘相师兄和尘定师兄要去哪里?’

尘定抢着回答:‘腿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请问众位师姐又去哪里呢?’

嘿嘿,我心中暗笑,这机锋就算打上了呢,好个爱卖弄的小子,才见面就如此针锋相对。岂不知,智者心行,迷人口说,我不动声色,且看无相庵的师姐怎么回答。

果然,为首的尼姑愣在当地,别的人也在支支吾吾,似乎没人能接的上来。尘定偏过头看我,一脸的得意之色,哈哈,尘定呀,念念说空,不是真空,你以为你赢了吗?

纷扰间,忽然一枚秀眉扬起,在众人之间分外抢眼,我的心念一动,有如当年看到了无大师的一指。是她,她说话了:‘我们去山下的集市’。言罢,冲着尘定微微的笑。

我一呆,随即大笑‘哈哈,尘定你输了’。万事自然舒展,自在大得,哪里那么多的废话。

‘不敢’她转过脸来,清澈的眸子对着我,脸上隐隐之间一层红晕,这山谷中最美丽的春色非她莫属,我迎着她的眸子,这深深的美丽又何尝不是一种禅意?

我重新上前合什稽首,微笑告别。我们还要接着赶路 ,前面的路还很长,尘定你慢慢就会知道,这世上聪明灵巧,慧根深重的人何止万千。

转身离去的时候,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原来她叫实际。

(三) 野狐

自从那天在山涧遇到他,我梦中的魔就有了模样。虽然模糊,可分明是他的脸他的肩,笑的时候有他的神韵,行的时候是他的步伐,我想我入了魔道,抽不出身了。可我不再张慌不安,不再大汗淋漓,我甚至有点喜欢在梦中与他纠缠,喜欢把自己纤细的腰肢放进他的手掌,喜欢大风来的时候我的僧袍扬到半空。这样的念头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这就是师傅说的魔道,这就是心魔吗?我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佛法常说,智慧常现不离自性。可我的自性就在这里,没有虚假,没有邪恶,纯净无尘,随处可处,但它要入魔道,那它还是自性吗?它还有大智慧吗?如果说它已经不是自性了,那我的自性在哪里;如果说它还是自性,那大智慧又在哪里?

我被这问题整日的煎熬,桃树下再也看不到我的身影。

白天我跪在佛祖面前祈求佛法驱赶心魔,夜晚我又回到梦中和他想见,我是那么贪恋他的呼吸,他的躯体,什么是纯净本性,什么是五蕴皆空,什么是沉溺不悟,什么是般若菩提,什么是无嗔无喜,什么是魔,什么是佛······

师傅把木鱼敲的一声急过一声,我跪在师傅面前,她连看我也不看一眼。师傅呀,你要抛弃我吗?可我是多么需要你,我在迷海中,我怎么才能到达彼岸?佛祖让我知性见佛,我已知自性,可佛呢?在哪儿?我自性中有他,无佛!

‘错!’师傅大喝一声‘实际,你可知道,你的自性已被尘丝缠绕,若想见一切法,必须心不染着,我问你,你的心是不染着的吗?’

‘师傅,什么是心不染着?我的心是不染着的,我通体透明,我无欲无求。’

‘你无欲!?’

‘不,我有欲,我的欲就是要参透佛法。’

‘你不除欲,如何解脱,你不解脱,如何见性,你不见性,如何识得般若三昧?’

‘师傅,什么是欲,我要识得般若三昧是不是欲,我要解脱是不是欲,如果他们不是欲,我心存爱念又如何算欲?如果他们是欲,我又为何不能心存爱念?’

‘阿弥陀佛’师傅长叹‘实际呀,你心未出六门,你身仍处六尘,你还有妄念啊’

‘师傅,你说妄念,你告诉弟子,弟子的妄念在哪里?’

师傅不再理我,转过头看着窗外,屋外春意正浓,长空如洗,一枝桃花轻斜,粉红色花瓣的背后就是山顶上的太华寺。师傅良久才说:‘又是一年春天了,太华寺的尘相今年开坛讲法,我知道你心里的结是为了他,心结还须心解,实际,你去听法吧,记住,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


时间过的真快,匆匆又是一年,这山中的桃花开过又开,每年都有些许的不同。今年春天少雨,不由的又让我怀念去年春雨中的她,呵呵,好一个‘我们去山下的集市’,是个慧根锋利的人,将来必有大成。

不知为什么,我常常想到她,周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借口让我想到她。春雨飘香,我想起她;小沙弥下山去集市,我想起她,今天我要开坛,又想起她。无相庵和太华寺为邻多年,以前无相庵的主持仪空师太也曾来见过礼,这次讲法她会不会也来?

法坛和以前一样,设在太华山的山顶,因为今春无雨,所以只简单的搭了凉篷。里面坐着远来的善男信女,乌压压一片。有的时候我真的很厌倦坐在这里这般天花乱坠的口若悬河。什么是佛,什么的禅,哪里是说说就明白的,怎么说都是痴人说梦,瞎子摸象,都是废话。明白的自然明白,不明白的怎么说也是不明白。可为了太华寺,这每年一度的法会又必须办不可,有时看着台下的众人,我只想摇头,痴人啊,痴人。

可今年的法会不一样,和以前的绝对不一样,因为在弘法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我看见了她。

她从人群中娉娉婷婷地站起,我心中一震。

她瘦了,她瘦多了,仅仅一年,她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微风中她站的有如一棵小草,倔强但虚弱,摇摆的样子让人不忍注目,怕目光那一点点的重量也会将她压倒。

她微微行礼:‘尘相师兄,你说真心里面没有念头,有念都是妄念。那么请问,得大智慧的人,落不落因果?’

她怎么问这个?我轻轻一呆。台下有少许的骚动,大家都在等待我的答案。我的目光穿过众人凝视着她,她真的瘦多了,那小小的身躯上山来一定很艰难吧。还记得去年见她的时候,她还伶俐生动,为什么今天这么苍白,是不是袍子不够厚,山顶的春风还是冷的,你那么瘦小,应该多穿几件衣服才是呀。你的脸为什么绷的紧紧的,你去年还是笑嫣如花,你的心头有结吗?是什么在一直折磨你,你的眉头干吗紧锁如此,你在等待什么吗?噢,是呀,你在等我的答案。我是不是已经沉默了很久,台下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我不及细想,脱口而出:‘得大智慧的人,不落因果!’

可能这是我这一生说过的最错误的一句话,或许,了无大师说的对,我此生注定有孽,我始终没有参破最后一道禅关,任何的惩罚都是因缘起孽,只是这惩罚是来自对实际的回答。

那天我话音刚落,春天的太华山马上就变了脸。一股黑云从我脚下冒出来,托着我直升到半空,天空的颜色变成远山的青黛色,一丝丝光亮透进来才发现那原来是一个闪电。我被升到半空中,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感觉我的身体,我的骨胳,我的皮肤,我的四肢,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在变化,缓慢而痛苦。我知道我在法坛上妄言,这是佛祖给我的惩罚。如果每个妄言的僧人都要接受惩罚,这佛祖岂不是要累死!如果是不可避免就不怕他来势汹汹,让他来好了!

佛祖呀,你要怎样惩罚我,你是想取我性命还是夺我禅心?我张开嘴想大笑,这一切真的是很可笑,可笑声竟然变成刺耳的兽叫,我有点惊恐,我性命还在,我禅心还在,可我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我到底怎么样了?我一定是被变成了什么。我看不到自己,可我看见众人吃惊的眼睛,我看见呆住的实际,她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马上就要站立不住。她睁大了眼睛盯着我,她的眼睛中有一个四只脚的东西,那是什么?是我吗?实际,你告诉我,我现在是什么?

良久,我清晰的从她嘴里听到了两个字 : 野狐

(四) 缘灭

师傅你今天受我这三个头,我就不再是佛门子弟了,我无缘佛门,你让我去吧。

师傅,你为什么不开门见我,你真的对我失望了吗?

‘实际,你还是起来吧’实和小师姐在一旁拉我‘你都在这儿跪了三天了。’

‘师姐,小时候,是你把我抱回来的,你说,我是不是不该进佛门?你为什么老是哭,你干吗不讲话,你回答我呀。’

‘实际!你住口!!’面前的房门忽然大开,师傅一脸怒容地打断了我。

‘佛门岂是儿戏,你说入就入,你说走就走。你记不记得,若干年前你也这般的跪着,求我渡你,现在你又这样,你怎么这么固执。佛法无边,回头是岸,早知你如此的执迷不悟,我当初何苦渡你?’

‘师傅,我知道我六根未净,待在佛门只会玷污这方纯净,可尘相变成野狐,是因我而起,他······’

‘住口!还敢提尘相!’师傅怒不可抑,手中的戒尺倏忽一下落在我的肩上。我只感到从未有过的巨痛,只听实和师姐惊呼一声:师傅!接着满院子就跪满了我的师姐们。可师傅仿佛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手中的戒尺还是一下一下敲打在我的肩上。

师傅对我失望极了,她让我去太华寺听法是想让我遇劫明法,谁想我却越陷越深。我没有能力继承她的衣钵,现在却想为了尘相离开佛门,师傅一定伤透了心。她手中的戒尺一下沉过一下,一下快过一下,口中还伴着怒喝:无悟!无迷!无圣!无凡!无施!无受!无妄!无空,无悲!无喜!无身!无心······

怒喝中,隐约隐约有黏稠的东西溅到我的脸上,师傅的戒尺也慢慢变成红色。众师姐上前抱着师傅哭求,我渐渐感觉我快支撑不住了,尘世离我越来越远,是佛祖在招唤我吗?那一刻,我真想干脆了此废心残身,跌入轮回吧。我趴在地上,眼睛想睁却睁不开,不知过来多长时间,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戒尺咣铛一声落地,接着师傅一声长叹:‘世人心迷,佛渡有缘,不能强求,随她去吧。’


我在太华山的后山盖了间小小的茅屋,屋后也有一小片的菜地,一切安排的都如同无相庵。只是师傅多年前的那顿戒打让我的身体十分虚弱,不敢长久的劳作,所以实和师姐经常会送来一些吃穿用度的东西,师姐说,其实师傅也知道她常来看我,只是装做不知道罢了。

师姐每次来的时候,尘相都会躲起来。自从太华山顶变狐以后,他就不见任何人了,除了我。

没有人知道我和一只狐相伴,也没有人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多么开心,即使尘相也不知道。

风和日丽的时候,我喜欢和尘相来到当年我们初遇的地方。我跟他说话,我一直当他是太华寺的首座而不是山野中平淡无奇的小兽。他就在地上跑,跑出字来给我看,我也习惯称那是写字,我知道佛祖拿走他的俗身,没拿走他的禅心。他最喜欢听我念佛经,我想那是他骨子里的东西,即使变成一颗微尘,也改变不了妙心半点。胡思乱想的时候也问佛祖,他当年说错了一句话,就真的要受这么大的惩罚吗?不过,也许,这正是佛祖对我的恩示,尘相如果不变狐,我怎么可能和他在一起;不和他在一起,怎么知道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开心的事情呢?

但是我知道尘相心里有结,深夜人静的时候,他会在月光中的空地上写字。反反复复都是‘因果’两字,那是我在太华山顶问他的问题,也是他变为野狐的缘由,他一直忘不了。他心里一直当自己是僧,不是狐也不是人。

尘相,人人都说佛法广大,明心见性,讲究心无粘着,可心里的念头就如同大海里的浪花,只要这身还在,这心不死,各种各样的念头就会此起彼伏。怎么可能空心静坐,百无所思?不是历来禅师在骗我,就是这佛法骗了众生。说什么空,云什么悟,当下无物还谈什么佛门禅宗?临济义玄大师曾经说过:遇佛杀佛,遇祖杀祖。 杀什么佛,灭什么祖,能杀能灭就不是佛祖,要杀要灭就没有参透。可笑达摩假模假样面壁少林,他要悟的透,就知道这众生用不到他渡;他要看的透,就知道尘世情丝也一样是如来意。面壁,坐禅,参佛,开悟,多么虚伪,多么可笑,说什么参透不参透,悟又怎样不悟又怎样,获得大智慧又怎样,执着大烦恼又怎样?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万物还是自在,宇宙还是无畔。尘相,你为什么还要执着一念,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因果真的那么重要?

尘相不理我,他独自在月下不停的写字,写满了小茅屋前的整片空地,我走上前去,满目纵横,但只有一个字:孽!


我决定打开尘相心里的结

我把尘相藏在衣袖中,走了几个月,终于见到了闻名天下的百丈禅师。

‘大师,我有一个疑问,困扰我好多年,今天我想求正解。’

百丈禅师慈爱的看着我,他深邃眼神流转处,我的心海马上平和沉静,仿佛又回到了站在桃树下的日子,我知道,我今天一定会结开这个节。

‘请问大师,得大智慧的人,落不落因果?’

百丈禅师一呆,一会儿,他微笑着说:得大智慧的人,心不随相而动,能够了生死,出轮回。所以,得大智慧的人,不昧因果。

不昧因果,不昧因果,不昧因果,不昧因果,我反反复复的揣摩这句话,过往的红尘琐事一点一点涌上心头。尘相,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多年来苦苦寻找的答案,今天你心头的结打开了吗?

‘是的,我开悟了!’

我大惊,心头一阵剧震,这是人的声音,是尘相的声音,即使最后一次听他讲话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我也能清清楚楚分辨这就是他的声音。

我的衣袖已空,野狐早就不知去相,而面前赫然端坐一位高僧,宝相庄严,神采飞扬,正是太华寺的首座尘相。他一身素袍,神情潇洒,眉宇间隐隐似有宝光流动,自然生辉。他那么自在的端坐在那里,仿佛这么多年来一直这样。

我凝视着他,对我来说,万物此时都不再具有意义,天地间就只剩下他。尘相开悟了,所以佛祖再赐肉身,尘相一直是僧,不管元神是狐还是人,他多年执着的就是佛法,正如同我多年牵挂的就是他。

我感觉我眼中潮湿起来,我以为我把他从佛祖哪里偷来,其实尘相没有一天是属于我的,他的心一直在佛祖哪里。尘相冲我微微笑着:实际,你明白了吗?我呆在当地,说,我明白了,佛门不是人人可入,佛法不是人人可窥,可我一生下来就在佛门,我无法选择。

尘相不再理会我,他安静的闭上眼睛,轻轻念了四句偈:说通及心通,如日处虚空,迷悟有迟疾,出世破邪宗。

尘相!你为什么闭上眼睛?我突然感觉什么东西有点不对劲,我的心莫明其妙的大恸,我急步上前,百丈大师却伸出一只手拦住我说,女施主勿惊,尘相禅师已经坐化了。······

(五) 尾声

春天,无相庵

一个中年尼姑正领着一个小尼姑在院中散步。

小尼姑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脸上稚气未脱,缠着中年尼姑问这问那中年尼姑说,‘你看这间禅房就是主持师傅实和师太的,她为人最是随和,你有问题就来问她。’小尼姑听话的点点头。中年尼姑又说,‘旁边这间小小的禅房是实际师伯的,她在参禅,你不要来打扰她,她也不会和你讲话的。’小尼姑奇怪的问,‘为什么?’中年尼姑说,‘听师傅讲,实际师伯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修行在她之上,可有一禅关就是参不透,因此实际师伯立下重誓,一日不参透就一日不讲话。所以,就三十年没讲话了。’小尼姑伸伸舌头,‘哇,什么禅这么难参,要三十年,比我年龄都大。’中年尼姑笑着打了下她的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听说实际师伯受剃度的时候,和你一般大,但比你的器根可深重多了。实际师伯参的禅嘛,我也不知道,听说叫野狐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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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感人

佛法无边, 不敢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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