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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fixstern

[转帖]◆同志小说◆ 裸舞(全) 红袖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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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11:55 | 显示全部楼层
75
  
  我一动也不动地靠着墙站着,大脑发晕。这是她第二次勇敢又冲动地抱住我,第一次是替挡刘大伟的刀子,这一次却是为了向我表白。这个勤劳朴实的北方女孩,用自己的方式争取着爱和被爱,虽然她从未表达过,但我知道。
  终于,她松开了抱我的手,也停止了哭声,然后走回去坐到了椅子上,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一轮银盘般的月亮爬了上来,月华如水,洒满了阳台。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无比熟悉又有无比陌生的感觉,这木板阁楼是我的,这桌椅茶具是我的,这眼前的女人呢?她多么想属于我,多么想要一个家,然而我不行,也不能……
  我脑子里乱极了,这月光下的人影和空气中桂花的味道又让我想起了过去。同样的光影,夕阳斜射拉长的窗户格子投射在地板上,地板上有灰尘,灰尘里有一个柔美的身影在翩跹起舞……他旋转或者跳跃,随着舞步甩出来的汗水都闪烁着光泽。小飞,我的小飞……
  我的心被一只手抓住了,撕扯或者挤压,疼得我无法语言。
  而这一切刘梅不会知道,她收住了眼泪在抬头看月亮,很静很静。
  
  “咣、咣、咣……”有人在楼下敲门,声音嘈杂。
  刘梅把头从阳台上伸出去向下张望,大声叫:“今天休息不营业!别敲了!!”
  楼下的人便叫了起来:“这里是三人行吗?我找肖!!”
  竟然还有人找我的么?我惊讶地站到阳台上望了下去,下面的人正气喘吁吁地抬头看,月光下我看清了他的一张布满焦急的脸了。
  他叫:“喂!!你快过去看看吧,你外公不行啦!!”
  我知道他是舅舅家的邻居,他一定的跑过来送信的。我心里一紧,立即穿上外衣往楼下奔去。
  在门口我叫:“你怎么找这儿来了?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呢?”
  他叫:“嘿!你这混小子,你有留电话给你舅舅么?快别废话了,你外公恐怕不行了,快过去吧!”
  我着急了起来,慌忙拦截出租车。
  刚想上车,刘梅从楼上奔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挤上了车,说:“我也去!”
  
  出租车在街道上奔驰着,今天街上原来很热闹,街边有很多闲散的游客在赏月,有很多摊档在张罗生意。
  我无心留意这些,急忙问:“怎么回事呢?我一点都不知道呀!”
  邻居叫:“人老了身体很麻烦的,他都八十多了吧?那还不是说不行了就不行了?你舅舅他们几个都来了,就缺你一个,快去……要不真的来不及了。”
  听着这话,我更加着急了。车轮飞转着,我的记忆也飞速地倒转了起来,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少年、那些与外公在一起相依为命的日子,想起了他支持我去跟老师学舞蹈,在风雨中接我送我……就是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岁月里,我把最初的性意识给了男性,我把我最幸福的感觉定义为与一个男人肌肤相亲……
  汽车猛然一停,我奔下了车,刘梅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一边说:“别着急,慢点儿,没事儿的,没事儿的。”
  趴过了楼梯,我推开舅舅的家门,房间里安静肃穆着,没有任何声音。
  我顾不上分辨都有谁的脸孔,只是急促地问:“外公呢?外公呢?!”
  没有人吭声,他们却自动给我让出一条路来,从客厅一直到卧室,我顿时领悟到了什么,步子开始沉重了,腿也打软着,走过去……
  看见外公了,他被放置在地上,睡在冰凉的门板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把一切都遮住了。
  掀开白布,我看见外公的脸了,黑黄的颜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两腮塌陷着,颧骨突兀着,双眼微微地闭着,眼皮松弛地打着褶,堆在那里。
  外公冰凉了,外公死了。
  我低声地叫了一声:“外公……”
  我蓦地大声叫喊了出来:“你们为什么那么安静?!!你们为什么不哭呢?!!外公死了!外公死啦!!!”
  我一把抱住象柴一样的外公的身体,紧紧抱住不肯放手,外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最亲的人,但他却死了,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把我丢下来。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啊!!
  一个人蹲下来拉我,无声地扳我的手,我扭头看,是刘梅。
  我一把抱住了她,呜咽起来,我叫:“外公死了,外公死了!!你知道吗?外公最疼我了,外公是我唯一的亲人,你知道吗刘梅?外公不要我了,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连最后一句话也没跟我说,外公!!!……”
  刘梅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抱着我,泪水打湿了我的肩膀。
  我们就这样哭着哭着,周围的人是谁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只是静默着,冷冷地看着,仿佛局外人一样,仿佛空气。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12:28 | 显示全部楼层
76
  
  埋葬了外公以后,我最后一丝牵挂也不复存在了,舅舅们那么急通知我,原来竟然是对外公的养老保险打着主意,我更加鄙视他们了。舅舅说外公临死前说了要把自己的遗产继承给自己的孙子,也就是舅舅的儿子,可是外公还有什么遗产么?他什么也没有,也许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吧。
  我是个很野的孩子,他总是宠着我,让着我,在他无法约束我以后,只是祝福着我和牵挂着我。我把他烧成了灰,烧成了记忆。在清理他的遗物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照片,我猜想那是我妈妈的照片。
  我的妈妈,他曾经最心爱的女儿,生下了我以后抛弃了我,不知道和谁跑了,她知道自己儿子的命运么?她都不知道我是存在的吧?!我一把把照片撕碎了,刘梅却慌忙地捡了起来,拼合着粘上,说:“哎呀,撕了干吗啊,留着,是个纪念啊……”
  然后她又过来安慰我,告诉我,只要我过得快乐幸福了,安安份份地有个家庭,过平常而又安静的日子,外公的在天之灵就会安宁的。
  这是真的吗?也许是的吧,外公是希望我能够快点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的,我看着身旁的刘梅,在我的影响下,她竟然也有了份不符年龄的成熟,我知道,在很多时候,她比我的亲人爱我还要多些。
  何方舟和绢子都安慰着我,让我节哀,我只能接受,我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生死原本由不得我来选择。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一直缩在楼上,对茶楼的生意没怎么照顾,好在他们也已经熟悉了,一切正常运转着,没有什么事。
  很快又是一年要过去了,我刚刚去公墓拜祭外公回来,计划着元旦搞一个什么活动促进生意的事儿,何方舟和绢子牵着手上了楼来。
  绢子换了一件新衣服,看来是刚刚买的,样式比较新颖,粉红色的虽然很俗,却很衬她的皮肤。她脸上的笑容是那种从心里荡漾出来的幸福笑容,竟然有些羞涩呢。
  何方舟傻笑了两声,说:“肖,祝福我们吧!”
  我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什么,又猛地意识到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你们……这么快的……”
  说完以后才觉得自己很失言,立即改口,堆起笑容来说:“祝福,肯定祝福啊!呵呵……”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声有多么干涩,“你们厉害,呵呵,这是好事儿啊……什么时候?……”
  何方舟说:“就是元旦……嘿嘿,家里人催得急,我们也就……”
  “好啊!怎么办?呵呵……”我说:“对了,我得打红包吧?哈哈……”
  何方舟说:“其实……该准备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和绢子得……请假……元旦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啊!我们还是在乡下办……”
  “好,好,”我说:“度蜜月是吧……好啊,请多长时间都行!……恩,我得再找些人来帮忙了……祝贺你们了,真的……”
  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如果说下去的话,我知道我又会控制不住自己,我就要哭了,我忍不住了,我……
  何方舟和绢子牵着手又下楼去了,我听见刘梅和他们高声的谈笑着,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声,那么刺耳和震撼;我听见楼下的几个客人也在祝福他们呢,他们沉浸在蜂蜜一样的甜美中,此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我猛地捂住了耳朵,缩进了被子里。我掐我自己大腿,打自己的耳光,想把自己打醒,想证明这一切其实是在做梦。
  可是,我那么疼,那么那么疼,活着的经验告诉我,疼痛的就是真实的,是的。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13:06 | 显示全部楼层
77
  
  何方舟真的要结婚了吗?是的,结婚,人生的必由之路,他是个普通的任,他和绢子是相爱的,他们那么幸福甜蜜地牵着手走了。那么我呢?我不知道。我不得不思考我自己,总结或者检点,我敞开空空的胸膛,拥抱着梦的生活;我伸出单薄的双手,捕捉着思念和幻想生活,然而,这却又不是真实的生活。
  这个夜晚零星的鞭炮声从楼下传了上来,原来是邻居家的小孩子拆散了成盘的鞭炮在丢着玩儿。他们把点燃药捻的鞭炮丢在空中,炸开,火花闪着,纸屑飞着,肆无忌惮地无忧无虑地笑着、快乐着。那每一声炸响都使我心惊肉跳,如同惊蛰般震在我的神经末梢上,郁闷和焦躁象雾一样笼罩过来,让我情绪班驳残落,无所适从。
  于是我选择了喝酒——这不是我第一次用酒来麻醉我自己。我只是想让自己尽快地醉过去,醉了,也许便不会想了,即便想了,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了,世界也酒不复存在了。
  
  第一杯酒里,荡漾着阿辉的影子,他那渐已模糊了的笑容。我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定义着我们之间的关系,他给了我做鸭的耻辱,也给了我最实在的金钱。他给我最深的拥抱抚摸和最温柔的亲吻,然后洒脱而去,就象上了一趟厕所,进行了一次有人辅助的手淫。那种来自肉体亲密接触的细腻舒爽,无比安全,缠绵谴倦,象药水洗濯出的旧日照片,瞬间成永远,带着嫌恶和意犹未尽,挥发在空中,印度香般了无踪影却又真实存在。
  
  第二杯酒里,小飞正在曼妙舞蹈,他的身影那样迷人,那是一种勾魂摄魄的生命曲线,象永远逆光飞行的鸽子,翅膀上每一片羽毛的扇动都使人心动和心碎。他总是一句话也不说,沉默着,安安静静,光洁的脸上没有一丝纹路,象玉雕成的完美的人,象不食人间烟火不知是男是女的仙。我知道我爱他,我知道这种爱有多么荒谬多么奢侈,我知道这被称做了爱的情感多么不现实和不可思议,可是它象水一样清象冰一样纯。我只是想看着他,想和他在一起,我只是需要每天看到他,照顾他,陪着他。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所以才如此痛苦,可是我无法装成不知啊……
  
  第三杯酒里,我装满了对何方舟的祝福,是的,我用身心祝福他,都说祝福一个是幸福的事,可是我为什么会有痛觉?我痛得真实而绵延,象是被铁蹄踏在了背上,象是被残暴强按下了高贵的头颅。英伟高大的何方舟浑身上下散发着男性的魅力,那种浓浓的气息象山谷间的风也象田野的阳光,是包容、强悍、潇洒和责任,然而阳刚的另一半必是阴柔,好难,好难好难,我为什么要难为我自己,为什么?!
  
  我喝着我的酒,我掉着我的泪,我用我的情感讽刺着伦理道德,它同样也在深深地伤害着我自己。我有太多的困惑、愤恨喝不平,我无限委屈也无比自责,我心里有自焚的欲望的火,我身旁有着永远客观着的世界。我挣扎,没有人知道是怎样的一种煎熬,也没有人能够替我分担一分一毫……
  
  刘梅将我拖到床上的时候,我竟然是全裸着的。
  我没有任何东西的束缚和遮蔽,赤裸着在阳台上旋转,我高昂着我的头,满脸都是泪水,用泪水淹没绝哀的眼神。
  刘梅拼命地拉扯我,拼命地抓着衣服遮盖我赤裸的身体,拼命般地关紧门窗避免有异样的眼光的投射,也只知道我又醉了,只知道我是个喝醉了就会赤裸舞蹈的酒疯子,只知道我不是流氓,只是醉了。
  就是在这个充满酒精味道的狂乱颠倒原始又无知的夜晚,我和刘梅上了床,发生了男女之间最寻常也最微妙的一切。
  
  清晨时,我醒来,压抑着头痛睁开双眼,感觉周围很凉,刘梅的一条腿搭在我的肚子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还没有醒来。
  这刹那我的心被飞来的巨石砸了,阵痛如钟声绕梁,余音愈发狂肆。
  她的长发淹没了我的鼻孔,那是一种又痒又痛的呼吸,我的枕头上散发着她身体的味道和我口腔里的酒气,无比恶心又无比纠缠。
  我“霍”地一下坐了起来,肩膀很痛,左右肩头都有抓痕。
  我的下体很痛,盆骨上的肌肉又酸又紧,神经质地不肯松弛,那根东西蔫蔫地耷拉着脑袋,蜷缩在那里,象做了错事的狗。
  我狠狠地一把抓起它,挥拳去砸,“啊——”地一声惊叫,刘梅醒了,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胳膊。
  她洁白的赤裸的身体无所避讳地盘绕着我,不住地气喘吁吁,喘息中飞溅着泪水,大湿了我的胸膛。
  我撕扯我的头发,撕扯不回我的记忆。但是我知道我做了,我们的关系在我又一次裸舞之后,有了质的变化。
  我号啕大哭,不断抽着自己的嘴巴,告诉刘梅,也在告诉我自己。
  “我是个同性恋啊,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14:03 | 显示全部楼层
78
  
  之后,刘梅出奇的平静——这符合她的性格,她整理了床铺,看我的眼神复杂至极,我觉得分明是有了一份鄙夷。
  我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穿衣服地坐在床上,很久,刘梅就在我的目光里一件又一件地穿着衣服,梳理头发,并且还化了淡妆。
  她少女的羞涩在一夜之间竟然荡然无存了一般,她娴熟而又快速地做好了早餐,端上楼来,而后捡起我的内衣内裤到楼下去洗。
  她把衣服晾晒在阳台上的眼光底下,又开始打扫房间里的卫生。
  她把空酒瓶子一只只丢进垃圾筐里,扫去地面上的秽物,然后用拖布擦地板,埋着头,一寸又一寸地用力地擦着。
  她抬头的时候,目光与我的目光相接,然后她只说了一句话:
  “我不管你是什么,反正你是我的男人。”
  那声音很小很低很细,象是自言自语一样的。
  
  就这样了?就这样了,他们赢了,我的生活终于战胜了我的意志,我的身体终于主宰了我的灵魂,我年轻的欲望挣扎的结果是酒精麻醉后的裸舞,我性欲本身的游离状态让我对道德跪拜成为一个女人的男人。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根本无话可说,即便我再哭喊我的同性恋……嘹亮的口号在爱我的人的面前只是酒醉后的呓语,刘梅的温柔杀伤我,我心中的另一个自己在警告我,有些事,只能把它当做是往事,有些爱,只能把它埋藏成年少轻狂。
  
  所以我和绝大多数同志一样扛起了通常意义的生活,八年前的新年伊始,我被动又主动地掀过了我青春的最后一页。这并不是一种违心的妥协,却有着不得不低头的愤懑幽怨;这也不是一种自我突破和完善,却有着痛下决心的遗弃和掩埋。有些欲望是无法杀死的,但它会无限期休眠,如果真实无法阳光灿烂,那么虚伪和欺骗自己也不再是不道德。面对着生活的选择,我还能选择什么呢?
  
  我终于结了婚,婚期拖在又一个元旦之后,虽然那时侯我只有二十一岁。
  
  接下来的日子便如同流水般平淡了,时间过得太快,人生也太匆忙。很多时候,那就是一种流逝,无知觉日复一日的流失。只有在偶尔痛定思痛的时候才发觉,竟然又是一年,又老了一截儿。
  婚后的刘梅展现出了所有北方女人的优秀品质,她爱家,胜于爱过一切,顺从我,胜于顺从于她自己。她勤俭持家,总是把茶楼的每一个角落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她照顾着我的生活起居,一方面维持生计,一方面竟然积攒下了不少钱……四年后,我们把茶楼交给了何方舟夫妇,搬到了新购买的分期付款的商品房里,那里有一个临街的门面,我们开起了经营文具的小店子。
  我和刘梅象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两只鸟,有时候相依为命,有时候各自分飞,我会视她为不存在,但她总在夕阳中守巢。我在静静的失眠的夜里扪心自问,我和她之间有爱吗?肯定有,她爱着我,从男女之间微妙的吸引好感到忠实于家庭的一部分组成,我敬重她、感激她,在愧疚自责着,也若有若无地怨恨着。我知道我不爱她,是的,可是我们之间有孩子,有生活。生活与爱无关,是这样的。
  
  我爱着这个家,也恨着这个家,我习惯了晚上回家享受温暖的灯光和晚餐,也知道这个家桎梏了我,扼杀了我。这种又爱又恨的感觉是我心里永远的选漩流。对家、对刘梅、对孩子和我自己,用责任捆绑或者用良知牵系,艰涩而又光明正大,连何方舟都跑过来说:“啊,你生了女儿我有了儿子,我们以后一定做亲家!”我自怜着自己花开一瞬的错乱迷幻的爱情,恨自己懦弱无助,却无可选择地步入这生活。生活毕竟是生活,时间是无色无味的药,不仅使人老去,也使人确信自己的错觉和不断麻木,服从再服从,淡忘再遗忘,只余叹息……
  
  小女儿出生了,从惊喜、惊讶、惊叹到奔忙、思虑和习惯,我们经历了所有夫妻必然经历的过程。孩子日新月异着,做爸爸的感觉各有心得,可我知道,我是这个幼小心灵里的一杆旗,不能肆意摇曳,也不能轰然倒塌。刘梅视若珍宝地尽情地爱着这个家庭的产物,我并不在意这种关注的重心的转移。更多的时候我在梦中惊醒,我爬起来清点店子里的文具,披着衣服抽烟。我长时间看着甚至审视着酣睡在床上抱着孩子的她,她和她,竟然是我的老婆和女儿么?陌生,无比的陌生,却又脱离不了亲密而又亲密的关系。我已经没有了流泪的功能,也不再是可以用泪水冲刷一切的时候了。我只能抽烟,只能看着窗外混沌难明的夜色。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14:41 | 显示全部楼层
79
  
  蹉跎的十年可以把一切改变么?也许是这样子的,至少它会使一个人变老,变得不再梦想,或者是把梦想转移。至少我知道刘梅的大多数梦想已经转移倒我们的女儿毛毛身上区了。
  但是毛毛并不象她,都说女儿象父亲,所以毛毛的五官、性格都偏向于我的遗传。她才刚刚四岁半,被她的妈妈收拾得象一朵小花蕾一样光鲜。她刚刚学会说话就已经“咿咿呀呀”地自发地唱歌谣了,刚学会蹒跚地走路,就跟着电视节目里的舞蹈演员一起挥舞着手臂,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每到这个时候,刘梅就说:“肖,等她大一点就送她去学舞蹈吧,你当年舞跳得那么好,她有你的遗传,一定会有出息的。”
  每当刘梅这么说完以后,我的心总会突然一痛,似被冷箭射中,每一根羽毛的颤动都牵动我的痛觉神经。我脸色苍白地关掉电视机,好象能一下子关掉我的记忆。
  但是天性是关不掉的,毛毛仍旧是那么喜欢舞蹈,每当听到音乐她的小脚都会摆来摆去,音乐能使她安静,能让她变得乖顺,也能使她动起来——她和我惊人地相似,我看她,恍如隔着岁月河流看我的往事,这分明是一种折磨。
  女儿聪明伶俐,成长得也很快,比同龄的孩子都高出半个头,没有人相信她只有那么大。她去幼儿园后的第三天回来以后尿湿了花裙子,怯怯地怕她妈妈打她,往我的身后躲,那种渴求保护又惹人怜爱的神情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小飞。我恨不得立即跑到一个无人的山冈或原野上去,对天哭喊些什么,可是我的身体却还在原处,我的衣角被一只小手死死地抓着。
  我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也不断向女儿忏悔,每瞬间想起小飞,我都立即默默又紧张地说:“女儿啊,原谅爸爸,原谅我,原谅我。”
  
  十月十三日何方舟过生日,早早地绢子就打了电话过来邀我们一家人过去吃饭,刘梅把自己和毛毛收拾打扮了一番后,我们又走到了青山路上。
  青山路已经是商业街了,政府并没有食言。曾经的四海酒家变成了四海酒楼,精明的于海果然吞并了旁边的几个店子。三人行茶楼也换成了方舟茶食店的招牌,何方舟把一楼翻修了一下做起了饮食店。
  但他的生日聚餐并没有在自己的店子里进行,而是在四海酒楼里开了房间。刘梅和绢子抱着孩子凑到一起去闲聊去了,我就坐在对门的沙发上看电视。
  
  何方舟进了门来,微微发福的身子上套了一件灰色的西装,显得神采奕奕的样子。我便把手里的礼品盒丢向他。
  他接过来,问:“是什么?”
  我说:“不知道,刘梅选的,不是领带就是腰带吧。”
  他说:“哈,那你呢?就没礼物给我?别什么事儿都听老婆的啊!”
  我开玩笑说:“我啊,给你一个吻敢要不?”
  他笑,大声地说:“那我可要不起。告诉你别欺负我,小心我儿子长大了收拾你!”
  我说:“有儿子了不起了是吧?嘿嘿。”我远远地看着他那个胖乎乎的儿子豆豆,正坐在沙发上和毛毛玩儿电动卡车,那高高的鼻梁和何方舟的鼻梁长得一模一样。
  这一刻我竟然走神了,想起了若干年前的夜晚,想起何方舟一把抱起我往宿舍走的情形,他喘息着爬楼梯,我抱着他,满脸都是泪水……原来所有经历过的点滴都曾经属于幸福,可幸福毕竟是个容易被人忽略的东西。
  何方舟叫:“发什么愣呢?抽烟啊。”
  “啊,好,好。”我接过烟来,塞在嘴巴里,点燃。
  他坐在我身边,勾我的肩膀,说:“怎么样哥们儿?生意还好么?”
  我说:“还好。你的茶楼也不错嘛,快成老字号了,早知道不转给你了啊。”
  他嘻皮笑脸地说:“看你说的,我的也不就是你的嘛?咱哥们儿没说的,我可是你哥哦……嘿!这人真是经不起混啊,又过生日又长了一岁啊!……”
  他正说着,于海提着两瓶酒进来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15:47 | 显示全部楼层
80
  
  于海把手里的青瓷酒瓶往桌子上一放,扯开嗓门儿叫了起来:
  “哎!我说方舟啊,今天你可是寿星,要不我还不拿这个宝贝出来呢。知道是什么不?陈年的竹叶青啊。我们厨房大师傅家埋在院子底下十年了,愣是让我给抢过来了,嘿嘿。”
  刘梅凑过来说:“瞧你这么大个老板,可真能算计,送礼还抢别人的东西。”
  绢子也凑热闹说:“对,不行!这个不算数,重来!”
  于海笑着,坐到沙发上去逗孩子,说:“不跟你们这帮妇道人家废话,我还是跟我侄子侄女玩儿吧!”说着去抓豆豆,又去抱毛毛,吓得两个孩子象老鼠般地往妈妈怀里钻去。
  刘梅不依不饶,说:“你这么大酒楼开着,这么大场面撑着,说什么也得搞个拿得出手的来呀!”
  于海说:“就你话多,你们家小肖还梅说话呢,是吧小肖!行啦!咱们先开餐,吃完饭以后我安排!”
  我问:“安排什么呀?打麻将我就不参与了。”
  于海说:“知道你没兴趣,今天这么好的日子打什么麻将啊!咱们酒足饭饱以后,我请你们去天上人间看节目,看完演出咱们也搞个卡拉OK大联欢,然后到宾馆开房间洗桑拿!”
  “行!”何方舟说:“一条龙全你包了,没意见!”
  说着酒瓶子打开了,菜也端了上来,大家呼啦啦凑了上来,开始大吃大喝。
  
  陈年的竹叶青果然口感极爽,绵软又清冽,酒香醇厚,微绿的液体挂在杯底,透着无比的芳香。何方舟频频举杯,转眼间大家已经有了醉意。刘梅在桌子底下掐我的腿,横着眼睛小声叮嘱我:“少喝点儿。”我知道她是爬我酒后失控出丑,可实际上,我端杯的手指在隐隐发抖,看这世界的眼睛已经朦胧。
  何方舟就坐在我对面啊,咫尺天涯。
  我才知道古人为什么会发明“咫尺天涯”这个词儿,那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呢?那是根本无法用脚步丈量的距离,那是心与心相擦而过的若即若离。就象我和何方舟一样。我毫不犹豫地相信,如果我是女人,我不会放弃何方舟,不会放过任何一种能拥有他的机会,可我不是。我甚至也毫不犹豫地知道,如果我们仍是年轻人,我也不会那样矜持游移,我会不顾一切伦理道德,争取哪怕只是一次的拥抱亲吻,一丝亲密相爱的感觉,可一切已经成为了过去。他不爱我,至少他对我的感觉不等于我对他的感觉,而我的感觉又是什么呢?……现在,他的妻子坐在他的身边,怀里抱着他的儿子,他不仅仅是生命的个体,也不仅仅属于他自己,就象我一样……
  毛毛拉我的裤子,我低头,她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我弯下去抱她,问:“怎么了毛毛?”
  她抓我的鞋带玩,她无时无刻不体现着她的存在,提醒着我,我的选择,我的状态和责任。
  我抱起了女儿,不再喝酒。
  不要再这样了,肖,不要,这样不好,这样不道德,不健康,不正常,不正确。可是我不快乐。是啊,我好象从来就没有快乐过,我把快乐丢了,当我爱上男人的时候,我背起了自卑的十字架,我背起了自己沉重复杂的心情,不得不戴上虚伪的面具,为了活着活着。
  
  唱完生日快乐歌以后,刘梅乘隙把奶油塞进了何方舟的脖子里,几个人象学生们一样开始了奶油大战。后来大家联合一致地把整块大蛋糕盖到了于海的脸上,毛毛和豆豆拼命地哭,两个妈妈没好气地哄,然后几个人又抢着到卫生间里去洗脸。
  我一边对着镜子擦脸一边从镜子里面看着身边的何方舟,突然有了种想哭的冲动。
  何方舟浑然不觉地洗着脸,含混不清地说:“你们家刘梅可真够狠的啊,疯起来还象十七八岁似的,呵呵,你受得了?”
  我不说话,只是擦脸。埋在地下十年的竹叶青淡甜绵软,喝着毫无不适,却蕴着酒的精华般,使人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就会醉倒的。
  何方舟擦完了脸,说:“靠!疯大劲儿了,到我那儿换衣服去吧,要不一会怎么去天上人间玩儿呢。”
  我说:“我不想去了。”
  他说:“去吧,难得聚一回,痛快玩儿一次嘛。再说,我也挺想你的了。”
  “真的吗?”我的声音突然抖了起来。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16:21 | 显示全部楼层
81
  
  何方舟“哈哈”笑着,说:“靠,你呀你,都当爹好几年了,怎么说话还跟一个女人似的,‘真的吗、真的吗?’,你呀你,呵呵……男林黛玉……”
  一下子我的泪水喷了出来,我慌忙低下头去,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水,水好凉,我的头也很清醒,我知道我又失态了,我要自控,这样不可以,不可以!!!
  何方舟紧张地把门关上了,靠在门上看我,说:“别这样肖,你又喝多了……”
  我抬起头,看镜子中自己一张布满水迹的脸,也回头看他,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老了,虽然仍是那么健壮,但嘴角明显有了笑纹,皮肤明显已经干涩,只有眉毛还是那么浓黑,两道利剑般往鬓角的方向插去。
  这是一张何其熟悉的脸孔,这是一个在我生命中折磨我多年的人啊……但我知道,我是在折磨自己罢了,我活该。
  他说:“快把脸擦一擦,今天我生日,不许胡思乱想的。”
  我突然想问他是否也爱我么?但我不允许自己如此愚蠢。两个父亲,一对兄弟,这里的爱太单纯,容不得任何颓靡。
  他说:“你这不挺好的吗?家庭、店子、老婆、孩子……人都是这样的,你都过来了,当时还骗我说你是什么什么的,呵呵,现在不会是返老还童了吧?”
  埋得住么?埋得住,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你不做,没有人会发现,是的,可以埋一辈子,可以一辈子扛着,可以的,我知道我也是这么做的,可是,我也只有一辈子啊,我并不能够比别人多活一生,为什么我却要比别人多出些苦痛呢?!
  外面刘梅在敲门了,大声地叫:“开门啊!!孩子要撒尿啦!搞什么嘛!这么慢的!快开门!!”
  我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何方舟开了门,刘梅抱着毛毛挤了进来,一边把着孩子撒尿,一边嘀咕了:“有什么话怕人偷听吧?还关着门躲到卫生间里说来了。”
  何方舟呵呵笑,说:“什么话敢瞒弟妹你呢?回家肖保准把我出卖了。”
  他又对我说:“你要是不舒服咱就不出去了,早点儿回家休息吧。”
  刘梅说:“嘿嘿嘿,那可不行,好不容易逮个机会宰于海一回,今天绝对不能放过他!你俩要不去我和嫂子去,正好你们留在家里带孩子!”
  何方舟说:“去你的吧,美得你!快点儿到我家换衣服去吧。”
  
  我有点儿摇摇晃晃了,感觉路面是软的,感觉脑袋是空的,感觉前面的何方舟在飘,感觉方舟茶食店又变成了三人行。木板楼梯仍然是那么破旧,第三块板子上有个树结的洞,竟然磨得瓷器般光滑。这二楼和阳台,这里的味道和空气,我在丝般流光里寻觅往事和心情。我换上他的衣服,有他的气息在里面,我暧昧地用他的衣服裹紧自己,在心里面哭。
  下了楼,绢子叫:“嘿!你别说,你们家肖穿方舟的衣服还挺还是的嘛!”
   何方舟说:“那当然,我们还是单身的时候,经常换衣服穿呢。”
  刘梅说:“瞎说不是?我还不知道,你那么高高大大的,肖瘦得象猴子,能穿你的衣服,肯定是你的衣服缩水了。”
  绢子把两个孩子交给楼下小服务员带着了,于海在门口按车喇叭,我们上了车。
  
  车子一开,我的头晕了起来,迷迷糊糊地靠向椅背。我分明感觉时光是在倒转呢,窗外的景色就是曾经那些夜色中的摊档和高楼,而我,正是怀着惴惴不安的急噪奔赴着外公的死亡。那时候我身边的是刘梅,她还是个青春饱满的少女。伏着外公的尸体我哭叫悲伤,我抱着刘梅就象她是我最后的亲人。那时候谁能贴近我,谁能安慰我,谁能分担我呢?我不知道,象草一样。
  车子停了,我还以为是外公家到了,可推开车门,并不是,天上人间张扬眩目的霓虹灯告诉我,今夜是迷醉的。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17:2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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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财大气粗的于海包下了二楼最豪华的一间包厢,从落地的大玻璃窗往下望去,能够清楚地看到下面舞台上的表演。现在节目还没有开始,大厅里客人已经很满了,柔和的音乐放送着,制造出一种靡靡气氛。
  这个周围镶嵌着七彩灯花的舞台,那么宽敞,那么美丽,上面的西洋乐器闪闪发光着,镀上了异样的情调。在这种情调里,我的一切感觉都在慢慢复苏,象另一个生命的复活。在复活中我睁大双眼,四肢痉挛般蠢蠢欲动,我看见烟雾和灯光中的自己如同精灵狂舞着,那些掌声与欢呼使我热血沸腾,也叫我忘记了自我。
  何方舟与刘梅也都似乎陷入回忆之中了,毫无疑问,这种声色犬马的场所正是当年我们相遇相识的地方。命运是多么奇妙啊!我是舞台上的演员,他是大门口的保安,她是大厅里的服务员,我们原本毫不相干,原本可以各自去演绎生活的,但事到如今,我们缔结着根本不能抹去的关系。
  
  舞台上的烟雾突然弥漫开来,耀眼的灯光奇幻闪动着,激进的乐曲如春雷炸响,主持人从电动拱门内快步走向前来,站在舞台中心,向四周的客人鞠躬致敬。
  “各位亲爱的朋友,各位英俊潇洒的帅哥、美丽迷人的美女们,晚上好!!踏着夜色走进天上人间的梦幻美景里,我们将以精彩的节目叫你嗨、让你爽、使你热血澎湃,令你消魂万分!来吧!无论你来自故乡还是还是他乡,无论你的亲友聚会还是情人相约,都跟我们一起动起来,进入这天上人间的快乐境界!!!——”
  音效使主持人开场词的尾声连绵震荡,汹涌的电子鼓点立即泼了过来,全场忽明忽暗,所有台上台下的工作人员都吹响了哨子挥舞着手里的荧光棒,营造出一派及至的迷乱。
  何方舟禁不住兴奋地拍打着我,叫:“嘿!肖,我想起刚认识你的时候啦!那时候你就在这样的台子上蹦来跳去,那股美滋滋的活泼劲儿啊!嘿嘿……”
  刘梅也说:“是啊是啊,那时候我总从楼下跑上来看你呢,哈哈,现在想起来自己象个傻子似的,真丢人!”
  两个人情绪都有些激动了,我心里也思潮起伏,不可阻挡。
  于海叫:“行啦!咱们干杯,来,生日快乐!”
  
  我们接连干了几杯啤酒,嘴巴麻木得品不出什么味道来了。
  这时舞台上的主持人握着话筒大声地说:“今天是何方舟先生的生日,他的亲人和朋友们为他献上最诚挚的祝福……在哪里?……哦,在楼上,谢谢,谢谢!祝何先生生日快乐!……何先生的爱人、何先生最好的朋友于海先生、肖先生、刘梅女士为他点唱歌曲《友谊地久天长》,祝他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好!在这里我也代表天上人间所有员工送给何先生十二万分的祝福……”
  套路仍然是老套路,但却是百试不爽的,我看到了于海的眼中闪起了兴奋的光,恍惚不定着。
  主持人带领乐队高唱了一遍《生日快乐歌》,竟然还有服务小姐上楼来献了一束百合花和一个果盘。然后主持人说:
  “《友谊地久天长》是一首优美流畅流传世界的歌曲,唱的是美好的心愿,也是一种永恒的真诚。接下来我特地邀请我们今晚向大家隆重推出的歌手、人称赛孙楠盖刘欢的神秘嘉宾来演唱!现在,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请出天上人间本月超级偶像明星,来自吉林的歌手金浩正先生!有请!!”
  掌声过后,舞台后面幽暗的拱门左右洞开,穿着闪光韩国式样演出服、留着怪异发型、戴着墨镜的金浩正走了出来,四下里尖叫喝彩着,他不断挥手:“大家好!大家好!”
  主持人按照套路上来插科打诨来活跃气氛。
  他说:“金浩正先生来自吉林,但听名字好象有些异国情调啊?”
  金浩正说:“哦,我来自吉林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我是鲜族人。”
  主持人故意满脸正色地说:“哇!怪不得。好象朝鲜啦、韩国啦,姓金的特别多,什么金喜善、金正日、金达莱、金项链、金戒指……哈哈,开个玩笑,好象还有些姓朴的。”
  金浩正说:“那应该读瓢。”
  主持人坏笑着说:“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金浩正说:“瓢!!”
  “哈哈,”主持人立即打趣说:“听到没有,我们金先生第一次来演出,那么老远的就为了一件事情——嫖!!喂,你可小心啦,这种事情怎么能说出来呢?你私底下跟我讲嘛……”
  观众会心地大笑起来,气氛活跃极了。
  主持人又说:“金先生这么晚了怎么还带着墨镜?是不是……盲人歌手?哇,好酷呀……”
  金浩正说:“这是那个造型。”
  主持人说:“哦,造型。那么不罩行不行?现在流行不戴罩,不信你问问台下的女士们!”
  金浩正扮无辜状说:“为什么要问台下的女士呢?”
  台下又爆发出一阵淫荡的笑声……
  
  开了一气玩笑,金浩正摘下了墨镜,开始清唱《友谊地久天长》,他的声音很好听,音调也准,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二楼上,何方舟突然“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愤然地站了起来,骂:
  “妈的!狗屁!!还他妈的金浩正呢,妈的!!!”
  大家吓了一跳,绢子拉他,问:“怎么了?方舟,怎么回事儿?”
  我的脸色也一下子变了,惊怔地脱口叫了一声:“刘大伟?!”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17: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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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竟然在这么多年以后,竟然在这样的时刻里又碰到了刘大伟,虽然他现在改头换面成了来自吉林的歌手金浩正,虽然他留了新潮怪异的发型,穿了现代前卫的演出服装,但他的声音、他的五官是没有改变的,更何况我们之间还曾存在过那么多恩怨因果呢?他卖弄着风骚卖弄着嗓音,他站在辉煌灿烂的灯光下为曾经打过他的人唱生日祝福呢,这世事有时候真的是不可捉摸使人感慨和惊叹……
  刘梅也认出他来了,说不清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她贴近了大玻璃窗看舞台,盯了很久,说:“真的是他呀!妈的,他竟然还没消失呢!哈哈。”
  于海不明就里,奇怪地问:“怎么了?怎么回事?”
  何方舟说:“哦……没什么……那个家伙我们认识……多年没见的老朋友……”
  于海说:“好啊!一会儿请过来坐坐!老友重逢嘛!又是生日,难得!”说着他吩咐身旁的服务员去了。
  
  几首歌以后,刘大伟下了场,不一会儿一边擦着汗一边满脸堆着笑上了楼来。服务员推开门,他走进来,猛然的瞬间,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他愣愣地站了几秒,目光环视着我们,张开大的嘴巴干涩地说:“啊……你们好……”
  于海说:“哎?不是老朋友吗?坐啊,坐!小姐,添个杯子来!方舟,给我介绍一下啊!金先生唱得真不错,还真的是赛孙楠盖刘欢呢!荣幸。我还没认识过歌星呢,荣幸荣幸!”
  何方舟便叹了一口气,说:“老朋友啊,真有缘。来,坐吧,咱们得喝一杯!”
  刘大伟凑到了桌子边上,拘谨地坐到了我身边,他看我,我也看他,互相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海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却不明真相,便递了满满一杯啤酒给刘大伟,没再说什么。
  刘大伟接过杯子,两只手在玻璃杯上反复地摩挲着,如坐针毡。这真是无比尴尬的时刻,他的出现击中了我心里如同机关闸门般的复杂郁结,往事现实不断在我眼前更迭着,我感觉象是在做梦。
  终于刘大伟举起了杯,敬向他对面坐着的刘梅,艰难地说:
  “刘……我敬你一杯……没想到又见面了,我谢谢你……没有把我送进去……”说着他一仰头,先把杯里的酒干掉了。
  “去你妈的!”刘梅叫了一声,又把大家吓了一跳,她叫:“要是放在现在你再试试看?!我早就……我也没想到又看见你了呢,真是冤家路窄啊!妈的喝酒!”她端起酒杯来“咕咚咕咚”干了一杯,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豪放地喝过酒,溢出的酒打湿了她的衣服领子,她一边用手擦着,又一边哈哈大笑了起来。
  何方舟便也举起杯来,说:“刘大伟,咱们也干一杯?我以为你小子退出江湖了呢!没想到混得改了个名字又窜回来啦!怎么样?还想挨揍不?”
  刘大伟讪讪地笑着,又干了一杯酒,说:“……换名字那是天上人间的主意,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
  于海这才又活跃了起来,盲目地敬了几杯酒,然后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叫:“哎?!肖,你们不认识吗?怎么没干杯啊?”
  刘大伟立即倒了满满一杯酒,举到了我面前,说了句:“肖,对不起。”
  我望着他,望着自己苏醒了的往事,望着那翻滚着泡沫的啤酒在杯子里面荡来荡去,惊疑着迟迟没有端杯子。他先干了一杯,又倒了一杯,仍是敬到我面前说对不起。楼下的流光从玻璃窗外扫了进来,扫过他的眼角,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眼角已经有了皱纹,那双曾经满是淫亵的眼睛里分明挂着血丝和隐隐的泪痕了。
  我端起了杯,什么也没有说,一饮而尽。
  
  数不清喝了多少杯酒,地上好象堆满了酒瓶子了,大家都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开始胡话连篇起来。
  刘梅斜躺在沙发上,不停地打着酒嗝,满脸通红。刘大伟在沙发边上半蹲着,刘梅便不停地去打他的耳光,他也不躲避,还“嘿嘿”地傻笑着。刘梅叫:“你他妈的王八蛋!你他妈的……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呢!要不是因为你,我也没机会跟肖在一起,哈哈,改天请你喝酒?……哈,去你妈的!我请你喝狗屁酒啊!你看看,你他妈的留给我的疤瘌还在呢!……”
  何方舟又一把把刘大伟从地上拎了起来,晃着拳头,咬着牙叫:“你信不信我一拳打死你?!臭小子,我看你还欺负人不?!”绢子拼力地上来拉他,被他一把又一把地推开。
  刘大伟闭着眼睛一遍遍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何方舟又把刘大伟往我身边推,叫:“你他妈地跟我说对不起有屁用?你得跟肖说,妈的,快去呀!”
  刘大伟被推着趔趄着扑到了我的面前,抬起那张被酒精充胀的脸……这张脸我是无比的熟悉,它扩张着,扑过来、盖着我、盖成了艺校的夜色,盖成了我那简陋宿舍木板床铺的折腾和漆黑幽暗的走廊里,那一串串清脆的皮鞋敲打地面的脚步声……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19: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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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终人散,天上人间开始打烊了,服务员在包厢门口焦急地转来转去。
  于海挤在沙发的一角鼾声如雷地睡了,何方舟躺在了地毯上,刘梅与绢子两个人抱在一起缩在沙发上。刘大伟从桌子底下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我从窗台上勉强撑起了身子,歪歪斜斜地跟出了门外。
  刘大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卫生间的方向走,不时地扶着墙壁,我磕磕绊绊地追上了他,和他一起挤进了卫生间里。
  他把尿撒到了小便池外,然后裤子也不提,用头顶着墙壁,开始抽泣。
  他一边哭一边不停地说:“肖,对不起。肖啊,对不起……”
  我对着马桶呕吐了一气,脑子清醒了一下又开始混沌。他哭得我心烦意乱,我狂躁地叫:
  “滚你妈的操你妈!你哭个屁啊,你哭我还想哭呢!!但是我哭不出来,你妈的,哭不出来呀!!!!”
  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闭着眼睛叫:“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喜欢你啊!从一开始我就喜欢你,我喜欢你的样子,喜欢看你跳舞,可你就是不理我,为什么?!!为什么啊?!我知道我没有阿辉有钱,也没有小飞漂亮,可是我喜欢你啊!!我那时候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想你,就是后来跑到外地去了,我还是想着你呢,我……”
  “滚!滚啊!!”我用脚去踢他,脚下一滑,人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地上,感觉舌头都短了一截儿。他爬过来拉我,我头昏沉着,眼前发暗,象一滩泥一样不愿起来。
  我仍然叫着:“你喜欢我?操你妈的吧!!你喜欢我你还用刀子来捅我?你喜欢我你就可以强迫我?你怎么不去死呢?!你还跟我说对不起?滚!!有多远滚多远!!你……你还跟黄老师勾搭在一起呢,你……你还欺负小飞,小飞,小飞!!!……”
  “没有!没有啊!你怎么知道?!”刘大伟说:“你怎么知道呢?我……我没跟黄小秋怎么样啊,真的,我知道她对我有意思,我也挺喜欢她的,可是……可是没有啊!!她比我大十几岁呢,我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小飞告诉你的!小飞跟你说过话?!他会说话?……”
  “小飞,你还提小飞?!”我触电了一样浑身颤抖了起来,一下子坐了起来,疯狂地扯住了刘大伟的衣襟,“小飞在哪里啊?为什么我找不到他?他去哪儿了?你知道吗?我一直想问你,你一定知道的!!你告诉我,小飞在哪儿?你告诉我!!!”
  他耷拉着脑袋昏沉地说:“你还问他干什么呢?你害得他还不够惨么?”
  “你什么意思?你放什么狗屁!!”我怔怔地看他,“你在说什么?!”
  刘大伟说:“唉,都过去了,我这一张臭嘴,还提这个干什么。”他打自己的耳光,喉咙里咕哝着象是要吐出来。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小飞呢?在哪里啊!!!!”我火了。
  刘大伟在我急切愤怒又疯狂的逼视下有些慌了,也懵住了,“啊……你真的不知道啊……我以为……”
  
  黎明时分,清醒后的于海开车把我们一一送回了家。
  回家的一路上,我如同死去了一般,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外,眼里却空无一物,刘梅喊我,我没有听见,她把毛毛塞到我怀里,我却没有抱她。
  躺在床上,我也不敢闭上眼睛,我醉着,也清醒着,这是怎样的一个黎明啊?!!空气都死了,我却活着,每一个瞬间都在裂变,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苦痛挣扎。我不断地看见了小飞,看见他被黄小秋拖着登上出租车而后哭喊着拍打车窗玻璃的往事,他那满是稚气的美丽脸孔扭曲着,双眼中爆裂着凄绝与悲凉。我知道我有多么爱他,因为他是我的梦,他等于忠诚等于纯净等于一个最纯粹的理想,可是这理想毁了,太纯净的东西连上苍都会嫉妒的。我爱他是我的罪,他原本就应该是个不明白爱和依恋是什么东西的人吧,他应该永远保留成为一片空白。在他的智商里不应该有爱的概念,一旦有了,就会苦,就会痛,就会嗟伤,甚至厄运。
  刘大伟告诉我,在那个清晨里,小飞被妈妈拖进上出租车绝尘而去的清晨里,小飞一直哭个不停,拼命地拍打着车窗。汽车停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小飞突然打开了车门扑了出去,疯狂地往回跑,结果被飞驰而来的载货卡车撞飞在地,又狠狠地碾压在车轮底下了……
  他一定是想找我,他不懂得交通规则,他不懂得保护自己,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找我。他被送进了医院,抢救,在死亡线上挣扎,手术,又抢救,又在死亡线上挣扎,又手术……盆骨裂缝、手臂折断、腿骨粉碎、皮肉撕烂……他已经残了,不能舞蹈,甚至不能走路。
  我静静地躺折,被无边无际的痛楚淹没。我一会儿站在凛冽的风口,一会儿坠入无底的深渊,在漫天盖地的光影里,小飞散成了无数的碎片,切割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皮肤和肌肉,然后撕开,把碎片生硬地塞进去、钉进去、钉进骨骼、钉进魂魄,那么残酷,那么无情……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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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躺了一天,我的意识与身体分离了一天,我就当自己死了,可就是死了我也无法赎回小飞所受的磨难。刘梅在黄昏的时候煮好了稀饭端给我,说:
  “起来吧?真没用!不能喝酒就不要喝那么多,看你的脸色啊,快吃点儿东西吧。”
  她怎能知道我心中的感受呢?这么多年来,她根本不知道小飞这个人的存在,也不知道小飞在我心里占据了怎样的位置。
  毛毛爬到了我的身上来,用胖乎乎的小手抓我的耳朵,叫:“爸爸起床,爸爸懒虫!”
  我抱住了女儿,那小小的柔软的身体在我怀里缩成一团儿,无邪地摇动着。
  刘梅说:“怎么啦?不至于吧!刘大伟不是说对不起了吗?我都不介意了,你心里还放不下?”
  我说:“你让我清净一下好么?”
  她把稀饭放下,抱起了毛毛,说:“瞧你的出息!行!我们娘俩儿不烦你了,你发你的呆吧!饿了别找我。”
  说着她抱着毛毛去店子里了,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我伸手拿自己的手机,上面的时钟显示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我打电话给刘大伟,刘大伟的声音哑哑的,显然也是刚刚起床的样子,他说:“对不起,昨天醉了。”
  我没有和他寒暄,径直地问:“小飞呢?”
  他说:“回来了,已经。”
  我说:“在哪里?”
  他说:“可能在学校……我不清楚……你问曼丽好了。”
  “曼丽?”我说:“她也回来了?她跟小飞他们在一起的么?为什么?……你们原来早有联系!竟然瞒着我……”
  他说:“没有啊!小飞出事以后曼丽去看过,一直陪他做完最后一次手术……学校里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后来黄小秋就带着小飞回了河北老家,曼丽也去了……”
  曼丽在医院的时候,应该正是我疯狂思念和寻找着小飞的时候,小飞去河北养伤的时候,也正是我在罗马时光工作的时候……他们都知道情况,曼丽、刘大伟,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一股怨气冲出了我的胸膛,我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我压抑着喘息,问: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刘大伟说:“曼丽说你当时的样子很疯狂,怕你看见小飞以后会出事,所以没说。”
  “后来呢!”我说:“那后来你在罗马时光又见到了我,怎么不跟我说?”
  “你给我说的机会了么?”刘大伟说:“你看到我不是躲着我就是恨恨地盯着我,还每天跟那个姓何的混在一起,你有跟我问起过小飞么?我当时想就不告诉你!你和小飞是不可能的了,现在不也证明了吗?你都跟刘梅结婚了,还有了孩子,你还找小飞干什么啊。”
  “那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的!”我愤怒着,“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如果我早知道,事情不会是这个样子的!小飞现在在哪儿啊,快告诉我!我要找他!我要看他!”
  “你别问我,你去问曼丽吧。”刘大伟说了曼丽的手机号码给我,把电话挂了。
  
  我深深地吸气,平静自己,稳定自己的情绪,却仍禁不住心慌意乱。曼丽……当年她只是跟我说要去河北演出,结果就再也没了消息,没想到竟然是和黄小秋他们在一起的……我拨叫曼丽的电话,振铃,一声两声三声,终于接通了,电话里传来无比熟悉又如此陌生的曼丽的声音,她说:
  “喂你好,哪位?”
  我的心狂乱地跳动了起来,紧张而又压抑,我控制着激动的情绪说了句:“曼丽姐,我是肖。”
  “啊……”她的声音一下子僵住了,停顿了十几秒钟,显然无比激动和惊诧地说:“肖?怎么是你啊?你……”
  我说:“你还记得我么?你在哪里?我要见你。”
  她说:“我……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你怎么知道我电话号码的?”
  我说:“刘大伟告诉我的,刘大伟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你不用再躲我,我要跟你见面谈谈。”
  她说:“还谈什么呢?都这么多年了。”
  我说:“见面说吧,我要见你,一定。”
  她思忖着,良久,说:“那好吧,你过来吧。我住的地方……还记得么?”
  我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记呢?我曾经去过,我曾经去过若干回,每一回都是房门紧闭着的,我一直以为曼丽失踪了,留在河北或者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无从打听,默默接受了一切。可是她竟然回来了,又回到了那个老城区的楼里?她的家,小小的一室一厅,那个我唯一一次拥抱着小飞睡过觉的地方!
  我说了声:“好,你等着我。”立即挂了电话从床上爬了起来,迅速地换衣服和洗脸,然后急匆匆地出了门。
  刘梅在身后叫:“你干什么去?!”
  我根本无暇顾及,在夜色中登上了出租车,直奔曼丽家而去。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20:3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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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曼丽正对着门口坐在沙发上抽烟。
  房间里的一切竟然没有什么变化,充满了潮湿发霉的味道。外面的世界已经过了十年,而这里的世界却蒙在灰尘下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曼丽已经老了,长了肥大的眼袋,虽然化着厚重的浓妆,仍掩不住衰老的神态。我说不出来这是怎样的心情啊,心被包在了砂纸里揉搓着一般,眼睛一热,泪水忍不住掉了下来。曼丽姐!你……你怎么会失踪了那么久,你怎么能藏着小飞的秘密不告诉我呢?这是多么愚蠢的选择,这是为什么呀?!
  她看我的目光也波动着,嘴唇微微发抖,手指间的烟蒂夹不住了,掉在了地上。
  我看她,看着,突然叫了起来:
  “骗子!这是假的!这不可能!!你十年都没回来过吗?你的家你都不要了吗?你跑到河北跟小飞他们在一起了吗?根本就是假的,我不信,我不信!!”
  曼丽站了起来,抓着披肩的一角裹紧了自己的肩膀,无奈地说:“你自己看,这房子里的一切一切,有人动过吗?床单和窗帘都烂了,一戳就是一个洞……这里还象是有人住过吗?……唉……我回来过,两三年回来一次,看看就走了。我知道你结婚了。我还告诉你那些干什么呢?小兔崽子!”
  她骂我小兔崽子,她还是骂我小兔崽子,十年前她就这么叫我,今天她还是骂我小兔崽子,捻熟的感觉一下子把我的心击碎了,我不顾一切地哭出了声音,我大声地喊叫:
  “曼丽姐啊!你知道我的心有多么苦吗?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知道吗?!!多有人都以为我是快乐的、幸福的,合家团聚,丰衣足食,有妻子有女儿还有店子,可是我不快乐啊!!当年是你介绍我认识阿辉的,你亲手把我送进了阿辉的怀抱里,也是你接纳和收留我和小飞的,你知道我爱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
  曼丽也哭了,不停地用披肩一角擦脸上的泪水,不停地说:“小兔崽子啊,小兔崽子。”
  她说:“当年黄小秋接走小飞以后,我不知道小飞出了事儿。你离开我以后,黄小秋才打电话过来借钱。我赶到医院一看……唉,小飞有多惨你知道吗?……我告诉你他能留下一条命都是万幸啊!!那段时间我也想告诉你,可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那时候你要是出现了,不被黄小秋打死,自己也得难过得自杀了!我们都以为小飞活不了了,可是他竟然活了下来,黄小秋带着小飞回老家去,我觉得他们娘俩儿可怜,就也跟着过去看看……黄小秋是不可能再让你见到小飞的了,她是当母亲的,她怕啊!怕你抢走小飞!再说,你和小飞在一起算什么啊?!!你不在乎,小飞不懂事,但小飞的妈呢?她也是个人哪!!……我打电话告诉你我要去河北,你当时那么激动地问我有没有小飞的消息,我敢告诉你吗?你当时那么年轻,什么事情都处理不好,你受得了那么残酷的现实吗?!你让我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做?能忘掉你就忘了吧,肖,你别再逼我了,肖啊……”
  “我没有逼你,我没有逼你!!”我叫:“是你们逼我的!你们骗我!如果她不带走小飞,小飞也不会出那个车祸,小飞是为了找我的,小飞是需要我的,我知道,我知道他爱我,我知道!!”
   “你能照顾得了他吗?”曼丽说:“你当时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你差一点儿就把小飞丢了,差一点儿就让小飞被那个河南人给拐走了!你还说?爱,爱有屁用?!你的爱算什么?谁承认谁接受?!你们能结婚吗?你们受法律保护吗?你们能生孩子吗?!就算小飞不残废,你们在一起就快乐了?他现在都残废了,事情也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来干什么呀!!”
  “我不管,我不管,我什么也不管!”我说:“我当年把小飞带出来就是要跟他在一起的!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是你们逼的,是你们把我们分开的!”
  曼丽说:“你不可理喻!”
  我说:“不可理喻的是你!既然你都知道小飞的下落了,你就应该立即告诉我,是你让我失去小飞的!”
  “是你自己把小飞失去的!”,曼丽也叫了起来:“当年在火车站你不松手,黄小秋会把小飞拖走吗?是你自己松的手!你反过头来还埋怨别人?!我以为这么多年了你已经成熟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糊涂、这么喜欢推卸责任!”
  “不是的。”我突然平静了下来,擦了擦泪水,坐在了沙发上。我点燃一根烟,递给曼丽一根烟。我深深地吸烟和叹息。
  我说:“我并不是喜欢推卸责任,我是想对一个人,对一件事负责,但总是做不好。那时候年纪小,我只知道我爱小飞,想要对他负责,可命运捉弄了我。我带他逃出了学校,是想给他看病,跟他一起生活的,照顾他,好好地爱他。可是我却不小心把他给弄丢了。我松了手让黄老师把他带走了,是因为我认为黄老师是他的妈妈,会好好照顾他的。我痛一下也就过去了,哪怕痛一辈子,只要小飞能幸福,能好好地活着,我也就满足了。我并不知道他会出事啊!!……曼丽姐,你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就算了,我不那么认为。如果我不知道小飞的事,骗骗我自己说小飞还好,还健康地活着,也就过去了。可是我知道了,我就要负责。小飞是为了找我才出车祸的,我一定要照顾他!我要一辈子再也不离开他,我要负责!!”
  “胡说八道。”曼丽说,“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不比我清楚吗?老婆孩子都有了,你还想重头再来?你把小飞放在什么位置上啊?这不是说笑话吗?哼哼。”
  “不!!!!”我尖利地叫了起来:“我不管!!小飞,小飞你在哪里啊!!!”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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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后的今天,小飞又和他的妈妈回到了省歌舞剧团艺术学校,他们是悄然而归的,黄小秋回来参加她的老师、原剧团团长艺校校长的葬礼。
  我不知道他们在河北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听曼丽讲黄小秋先是在一家剧团里做辅导老师,后来做了后勤工作,用微薄的收入养活着小飞,过得很拮据。曼丽又顶着岁数跑了几年的场子,时常接济一下他们。现在她们老了,舞跳不动了,歌唱不亮了,未来也就一点点的不见了。
  那小飞呢?小飞怎么办?将来会沦落到福利院里面去吗?去度过他那并不衰老的老年,捱过他孤单而又漫长的余生么?不!绝不!我再也不能丢下他了。
  在曼丽家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我们该说的话都说了,喉咙嘶哑。黎明时分,曼丽告诉我今天是校长的葬礼了,葬礼结束以后他们就回河北。
  我急迫地爬了起来,赶往艺校,心里不停地只有一个概念在激荡,小飞,别走。
  
  艺术学校的林荫道仍是那么笔直,只是水泥路面已经班驳,两旁的树也粗壮了许多,蓊蓊郁郁的。当年从这条路上走过去的是年少无知的我,如今从这条路上走来的是寻梦的我,这一梦让我寻了十年!
  灰旧的宿舍楼还在,楼门口还站着几个少年,那里面不再有我了。原来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正在拆迁,楼的顶盖已经被揭开了,我记得楼上那窗前,我曾经趴在玻璃上望着操场上的飘雪,只是现在并不是个飘雪的季节。我从医务室门口经过,蓦然想起了校医曾经给我开药,曾在这里包扎过刘大伟被我刺伤的手。我在现已废置不用的舞蹈排练厅的门口停下了脚步,无声无息,却已经泪水涟涟。
  曼丽说:“他们已经去了火葬场了。黄小秋也去了,小飞好象没去,我找找看有没有在别的老师家里?”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起来,我盯着排练厅那两扇木门,我有心灵感应般地说:“小飞,小飞在。小飞,我来了。”
  
  我颤抖的手推开排练厅的大门,尘土如同飞絮扑面,门轴锈渍的声音刮伤我的心。
  我踩在潮湿粘滑的地板伤,也踩着自己的心跳。
  那落地的大镜子上面挂满了灰尘,木格子窗户外面,天空的颜色一派秋蓝,而室内的光线却又如此暗淡。
  我一步一步走向前,耳边突然有隐约的乐曲声飘来,不住回旋,《飞天》仍旧那么绵软,逐渐磅礴。
  我的方向是向前,流动的时光却在倒转,我离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却离那个自己越来越远,我分裂在爱的轮盘里,在责任与梦想的磨盘间被碾压成粉末,我看到了小飞在眼前,我伸出手来想触摸什么,脚下一滑,我的指尖擦着空气徒然垂落。
  小飞。
  小飞,是我,我是肖啊,我来了,我来爱你。
  小飞仍保留着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真实又梦幻,侧光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如十年前般光洁美丽。
  我再靠近,这时我才看见,他右腿上空空的裤管随风飘动了一下。
  我才看见,他原来是靠在墙壁上的,一旦离开,就会跌倒。
  我扑过去,一把揽住了他,狠狠地抱住了他,拼命亲他的额头,拼命抚摸他的身体,拼命将他嵌入我的怀抱里,拼命叫他的名字。
  他被我抱得喘不过气来,却无比顺从,他的体温告诉我他真的存在,这不是梦!他的心跳告诉我他分明是在等我,十年不变!!!
  我揪住他的空空的裤管,用力握在掌心,十指骨节都在作响,我泪如雨下,撕心裂肺,失声地叫:
  “小飞!!小飞,你的腿呢?你的腿哪?!!!”
  小飞只是抱着我,双臂的肌肉松松,是那样无力。他不停地晃着头在我的胸前摩擦着,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地沉闷地嘶鸣,悲放与感叹压破喉管喷了出来,他大颗大颗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胸膛。
  小飞,小飞不要掉眼泪,小飞不要这么伤悲,我来了,我拥抱着你告诉你,小飞啊我的小飞!!!
  小飞我来了,小飞你看我啊,我是肖,我来了,再也不要松开你,再也不要跟你分开!!我再也不要让你受伤,再也不要让你残缺了啊,我的小飞!!
  小飞还记得我,我知道,你没有把我忘掉!是的,你不能没有我,一辈子只爱我一个人。你为了哥哥失去了健全的身体,失去了舞蹈的能力,你是为了我折断了翅膀的天使。小飞别哭,哥哥是爱你的,真的真的!!哥哥每天每夜每分每秒都在想你,哥哥只想和你在一起。为什么你身上有这么多疤痕?为什么你的腿不见了啊?为什么你这么瘦弱!!可是你在我心里是完美的,我爱你小飞,我要用我的全部来爱你,我再也不要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任何委屈!!!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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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这样抱着小飞,久久不能松开,直到双臂发酸浑身无力。我从恍境中堕回到现实中来,我一把抱起他轻飘飘的身子,转身往门外走。
  门外传来曼丽的叫声,她叫:“小飞不在这里啊!”
  接着她被推开了,门也被用力地推开了,黄小秋站在了我的面前,尘土飞扬中她的脸色铁青。
  “放下他!”黄小秋尖叫了一声,震得我耳鼓嗡鸣,她叫:“放下小飞!!”
  这还是黄小秋么?记忆中的黄老师虽然不再年轻,但也绝对不是眼前这个形象。她的两鬓斑白了,脸部的皮肤松弛着,眼泡发肿,嘴角向下耷拉着。她的背有些驼了,也有了肚腩,穿着一件灰旧的中式棉袄。她粗糙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拦在我的面前。这哪里是曾经在舞台上光彩照人的国家二级舞蹈演员啊?这分明是旧社会资本家里做工的老妈子!生活是把锋利的剪刀,任你是名花异草,也会剪得七零八落、破败不堪!
  可她是黄小秋,我知道,她迫切的眼神告诉我,她凌厉的气势告诉我,她是的。
  她再一次叫:“你把小飞放下!不许碰他!”
  “扑通”一声,我抱着小飞跪在了她的面前,膝盖砸在地板上,灰土四散。小飞仍旧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空空的裤管摆来摆去。
  “黄老师,我要带走小飞!”我坚定地说:“你让我带走他吧!”
  “你还要带走他?”黄小秋浑身都发抖了,上前几步说:“你还有脸见小飞?你把他害得还不够惨吗?!他已经残废了!……我求你放过他行吗?我恨不得杀了你啊!你快滚!滚开!滚呀!!”
  “黄老师,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我嗑尽全力了一般说:“我要照顾小飞,我一定会对他好的,真的,真的啊!黄老师!!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所以我要对他负责到底,无论你给不给我这个机会,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松手了,因为我爱他,我爱他!!”
  “放屁!你胡说,你放开他!!”黄小秋怒不可遏地扑了上来,狂风暴雨般抡起手来打我,我只是埋头护住小飞,任凭她的巴掌和拳头在我头上身上炸响。
  曼丽拼力地抱住了她,大叫:“你干什么呀!小秋!!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黄小秋停了手,不住地咳嗽和喘息,说:“你让我怎么说?我还能怎么说?!你为什么要带他过来呀?!他要抢走小飞了,他会伤害小飞的,不行,绝对不行!!”
  “黄老师!黄老师啊!!”我喊着:“不会的,不会的!!十年前我就爱着小飞,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他。现在小飞回来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变成这个样子的,我就是死也不会丢下他不管了!他受了伤我要照顾他,我要给他看病,我要对他好,我爱他,我要赔偿他所有的付出和损失!!”
  “赔偿?”黄小秋老泪纵横了。她的身子无助地摇晃着,止不住抽动着,泪水从粗大的指节间不断涌了出来,她象风中的树叶般无助凄凉又愤慨地叫:“你赔得起么?你赔得起吗?!!你赔他一条腿!!你赔他十年的青春!!你赔他跳舞的生命!!!你把小飞毁了你知道吗?你毁了他啊,小飞,小飞啊!!”她一头栽在地板上,鼻涕眼泪模糊了脸颊,痛苦的表情使她更加苍老。
  我仍旧死死地抱着小飞不放手,小飞也抱着我。我看见他小小的眼睛也都布满了泪水,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哽咽着说:“黄老师啊,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十年前我年纪小,可是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啊……我当年松开了手,让你把小飞带走,我以为小飞会快乐、会幸福,可事实却不是这个样子的。小飞是喜欢我的没。他想跟我在一起,我知道!现在你已经老了,你就不能让我来补偿吗?我求你啦!!”
  我放下小飞,拼命地向她磕头,我看见自己的鲜血如练甩了出去,在空气中如同串串血色珍珠洒落飞溅!
  曼丽又过来抱住了我,她也是泪流满面的了。她叫着:“别这样,你们别这样了行吗?好好谈一谈吧!大家都是为了小飞,既然是为了小飞,我们就应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商量一下。你们这样我难受,小飞也难受啊!!”
  果然,躺在地上的小飞挣扎着,想爬也爬不起来,如此狼狈。他浑身满脸都是灰尘,眼睛中全是凄惶的神色。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绝望地张大嘴巴,想说什么,想叫什么,发出的却只是咿呀的嘶鸣……
  一千根针扎在了我的心上,我恨不得立刻就去死掉!为什么我爱他却无法给他带来幸福?为什么我们彼此相爱却要如此痛苦,为什么?!
  我爬过去又去抱小飞,黄小秋也来抱他,我们一起把小飞搀扶了起来,又一起坐在了地板上。
  
  曼丽说:“小秋,你真的要好好想一想了啊。你今年也五十多岁了,工作也没了,以后怎么生活呢?我知道你不可能和小飞分开,可小飞毕竟还小,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呢,你现在还能照顾他,可万一有一天照顾不了他了呢?小飞他不能没人照顾的呀,小飞太可怜了!”
  “我来照顾他!”我无比坚决地说:“我来!我爱他,我要永远照顾他,到老到死,我都再也不会丢下他了,再也不会……”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22:1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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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人的情绪稳定了一下,黄小秋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地擦着泪水,我仍紧握着小飞的手不松开,一遍遍地哀求着她。
  我说:“黄老师你相信我好吗?……也许我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可你得给我机会证明我的诚意啊。我今天赶过来,说什么也不会叫小飞走了。我知道你和小飞是不能离开的,那么,我愿意把你和小飞一起接回去住……就算我不爱小飞,就当是普通的朋友,照顾你们也是我应该的,真的……”
  黄小秋抬起头来,问:“是么?你不是已经有家庭了吗?你安置我们?你有那个本事吗?!我们娘俩儿不需要你的照顾。将来我老了,走不动了,死了,小飞就跟我一起死吧,反正他也是个废人,活着不如死了好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无比悲凄的,胸腔里的苍凉漫过了舌尖,直透到了空气里。
  曼丽忍不住叫了起来:“小秋!!你说什么呢啊你呀!!不能这样啊,小飞他是个人,不是傻子,也有情感,只是不能说出来,你忍心吗?不要说这些气话了!要死,你早就死了,还等今天干什么呢?我们一起在外面这么混着,大半辈子都过来了,逃着,挣扎着,现在肖既然有诚意,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吧,真的!”
  我连忙说:“是的,是的!我家里那面你不要担心,不行我就租了房子让你们娘俩儿住,我会时常过来的,真的!我爱人很善良,人很好,她不会反对的,她会支持我的!”
  黄小秋终于动摇了,岁月的风霜使得她困顿也无助,她犹豫着略微点了点头。我一下子松了一口气,恨不得给她跪下来说谢谢的话。
  
  下午的时候我正在陪他们三个人在餐厅里吃饭,刘梅打了我的手机,她说:
  “你干什么去啦你呀?我都担心死了!昨天晚上一夜都没回来,打你电话也不接,问何方舟也说不知道,你在哪里啊?!”
  我说:“……我有事儿……”
  刘梅说:“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啊?这个家你不要了啊?!”
  我说:“恩……遇到一个老朋友,有事儿要忙。”
  她说:“什么老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我说:“以前在艺校的朋友。”
  她说:“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说:“哎呀,什么事儿都要跟你说么?我忙了,等回去再说吧。”
  她说:“搞不清你搞什么呢!家也不回,电话也不打一个,我看你是不想要我和毛毛了!”
  我说:“没有。我真的忙了。再见。”
  说完,我挂了电话。曼丽看着我,说:“你老婆?”
  我点了点头。立即说:“哦,没事儿,没事儿。”
  曼丽说:“我也没说有事儿啊?……打算怎么办呢?”
  我看了看小飞和黄小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这样吧,曼丽姐,黄老师和小飞先到你那里安顿下来,我回家后……等我电话,我会尽快的。”
  黄小秋没有说话。曼丽说:“恩,说好了啊,你尽快。”
  “恩!”我答应着,立即草草地吃了两口东西,付了饭钱,准备回家,临出门前,我又忍不住回头看小飞。小飞静静地坐着,看我,眨动着眼睛,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
  我心里的怜爱蔓延着、翻腾着,又拉了拉他的手,然后对黄小秋说:
  “答应我,黄老师,不用多久,我会安排好一切的,千万不要走,真的,如果这一次你们再不见了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我鼻子发酸,立即克制着。
  黄小秋轻轻地说了一句:“行了,我也没闲心瞎折腾什么了。你安排就你安排,不行趁早说一声,我和小飞可没有时间等什么。”
  我再拉住小飞的手,公众场合根本无法表达出什么,我只是叮嘱着他说:“小飞,乖,等哥哥回来,知道吗?一定要等哥哥回来,接你……”
  小飞的眼睛里突然泛起了泪……谁说他没有感情呢?谁说他不会表达呢?!谁说他不爱我呢?!!从我认识他起到现在十年时光,我从未听到过他讲任何一句话,但是我看得懂他的目光,他无时无刻不在用目光表达着自己的思想感情,他是爱我的!
  我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餐厅的大门,又在门口把五百块钱塞到曼丽手里,叮嘱她给小飞和黄小秋买些东西,然后才迅速地上了出租车往家的方向赶去。
  
  出租车在街上转着,司机问:“去哪里?”
  我摇下了车窗玻璃,点燃了一根烟,缓缓地说了一句:“……江边儿……”
  是的,我不能回家,至少在我理清头绪之前不能回家,我该怎样跟刘梅开口呢?告诉她有小飞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告诉她我对小飞的感情和我们的现状?她能理解吗?能接受吗?
  她能不能理解倒是次要的,我了解她的性格,她传统而又善良,为了我可以无所顾及,当初她即便是已经知道了我是同性恋,还是嫁给了我,她故意装做不在乎的,我知道,她是爱我的,她对我的爱含有很大的包容成分,况且这么多年来,不得不说我很收敛,即便是她也曾经怀疑过我和何方舟之间的关系,但她都丝毫不提,对于一个如此安静的人,我倒真的是不知所措了。
  我真的要和她分开了吗?抛弃她,抛弃家庭……我并没有想过,可是,小飞已经回来了,我绝对不能放弃小飞的,是的……
  出租车在江边停了下来,我下了车。
  坐在曾经是我与何方舟、刘梅坐过的岸上,我只是不停地抽烟,抽烟……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22:5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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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机又响了起来,仍是刘梅。我接通电话,她问:“你的什么破事儿忙完了没有?要不要回来吃晚饭?”
  我支吾着说:“就快好了。”
  她从电话里听到了江面上经过的客船汽笛声,立即紧张地问:“你在哪里呀?”
  我说:“江边。”
  她叫:“你跑到江边儿干什么呀?!发神经!快点儿回来,我煮了花生排骨汤,毛毛都饿了要吃饭!”
  我说:“你们先吃吧。”
  她说:“你到底是怎么了啊?……是不是刘大伟的事儿?他又欺负你了?……你说话啊,不行,我去找你!”
  我说:“我没事儿,说了没事儿就没事儿!好了,我就回来了,你在家里等着吧。”
  
  刘梅是在乎我的,她爱着我,关心我,牵挂我,我们已经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我们有了孩子。我虽然不爱她,但是是存在着感情的。我们从来没吵过架,我偶尔神经质地感伤或者暴躁了,她都抱着孩子躲出去,回来以后仍旧操持家务,该做什么做什么,从来都没有耽误过。她勤劳朴实,单纯安分,甚至连性生活的要求都是完全依从着我的。有了毛毛以后,她全身心地做着母亲,很多时候我甚至已经忘记了她是个女人。我知道我们的生活谈不上和谐,但它平稳地运行着。忽然之间我明白了,自己竟然从不曾真正了解过她,她的欲望和渴求,也忽略了她的存在。
  当小飞又出现以后,我才不得不重新来审视我的婚姻,发现它从一开始就是稀里糊涂的。我象其他遭遇婚外情的男人一样不可能做到心无旁驽了。我反复思量左右权衡以图在取舍之间做到两全的抉择,但不可能。与其他遭遇婚外情的男人又不一样,我的婚姻之外的人是个男人,是个没有生活能力的需要照顾的人,是我十年千欠下的感情的债!这是多么复杂,又是多么难堪!我彻底地困惑了,根本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回到了家里,刘梅数落了两句便开饭了。吃饭的时候我几次开口想说些什么,又都咽了下去。我该怎么说,又该说些什么呢?
  刘梅把孩子哄着睡着了,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躺在床上发呆。
  刘梅说:“你怎么了?回来以后就心事重重的。这一天一夜都跑儿哪儿去了?累坏了吧?”
  望着她——她已经很丰韵了,她的形象在生活中悄然变化着,我却仿佛又看到了她在罗马时光偷偷窥视我的神情,看到她在三人行茶楼里扑过来抱着我哭泣的样子。我咬着牙咽着吐沫,闷闷地说了一句: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儿……”
  她说:“什么事儿?……好事就说,坏事就算了。”
  我又把话咽了下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她似乎毫无觉察,指着电视机闲扯了起来。“哎,你看这个电视剧啊,简直就是胡编乱造嘛!那个耿处长和他的老婆过得好好的,偏偏又冒出一个娄嘉仪来!我就不信娄嘉仪比他老婆好。你说他将来会选谁?”
  我根本无心看电视剧,只是望着天花板。
  她又说:“是不是男人都这样?日子长了,过得平淡了,就觉得腻歪了,总想找点儿刺激什么的。”
  我说:“不知道。”
  她说:“我知道,我表姐夫就这样!你说我表姐论长相、论人品,论哪样不比他那个秘书强啊?可不行,因为她不年轻了,生了孩子就更没情调了。象我表姐夫那样的人肯定没有什么好下场的!除非他悔改了。”
  我说:“别人家的事儿你操那么多心干吗啊。”
  她突然说:“那我们家的事儿呢?”
  我惊了一下,盯住了她。莫非她知道了什么?不可能。我今天才跟小飞见面,连何方舟都没来得及告诉,她怎么可能知道呢。我茫然地说:“你说什么?”
  刘梅关了电视机,坐到了我身边来,盯着我的眼睛说:“肖,女人的感觉最灵敏。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儿,你不用骗我也骗不了我。”
  我躲避了她的目光,说:“乱讲。”
  她说:“不是乱讲。我们在一起快十年了,我太了解你了。看你的眼睛都肿了,头上还有伤,打架了?哭了?”
  我不说话。
  她说:“哭了就哭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认识你的时候就没拿你和别的男人一样看待。可你是男人,是的,我是你老婆,我们是一家人。”
  我说:“你今天的话怎么这么多?”
  她的眼圈突然一下子红了起来,她说:“你说我的话怎么这么多?你跑出去了一天一夜连个人影都没有,回来了也不说话,还拉长个脸色给我看,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说:“……你别逼我……”
  她说:“我没逼你,是你自己逼你自己呢!今天你跟我说明白了,省得我睡不着觉!”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24:0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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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直言相告了,刘梅就可以睡安稳了么?恐怕不是这样的。我满怀的愁绪无疑是个无边的沼泽,任何人踏入了都会失足深陷。而我现在就要拉她进来了,还有我的女儿,无辜的毛毛……
  我看着熟睡的毛毛,还有身边的她,很多话都顶在了咽喉里,始终无法吐出来。
  刘梅叹息着说:“算了,你不讲就算了吧。反正我都已经习惯了,你心里永远藏着事儿,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了,只要你心里还有我和孩子就行了。”
  这夜我们各怀心事地睡下。我做着混沌又迷离的梦,梦的碎片割伤着我,有血腥却不见鲜血,有寒冷却不是冬天。
  
  吃过早饭,我匆匆地出了门去,先是给曼丽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下午会过去,然后买了一份《大市场报》一边翻看,一边在街上转着,中午时分已经看过了三个对外出租的房子,其中一个靠近江边,采光好,通风也好,家用设施一应俱全,价格也还算合理,便与房东打好招呼,决定下午带小飞他们过来看看。
  赶到曼丽家的时候,他们已经吃过了午饭,三个人坐在沙发上,小飞在看电视,曼丽和黄小秋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我说:“我找好了江边路上的一个房子,三楼,大一些,带你们过去看看?”
  黄小秋没吭声,曼丽说:“去那里干什么呢?住在这里不也挺好的么?”
  我说:“这里……太小了,住着不方便。”
  曼丽说:“恩,也是的。小秋,要不我们去看看?”
  黄小秋白了她一眼,冷冷地说:“这就是你的安排么?你学那些包二奶的在外面养情人还有两个老妈?真有意思!”
  曼丽说:“你说话别那么难听嘛!”
  黄小秋:“不难听也没有办法,事实如此。姓肖的我告诉你,别以为这样你就补偿了。什么不方便?小飞他动不了,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人,房子大了也不能一个人住。”
  我说:“……我没别的意思,真的,我……”
  曼丽说:“行啦!看看就看看呗,这里又潮又霉,我都起一身红疙瘩了。”
  黄小秋又板起脸来不说话了。我低头看,小飞拉我的衣角,仰起脸来对我微笑,我用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头发很柔顺光滑,心中泛起了异样熟悉又亲昵的感觉。
  
  江边路的房子有一扇朝南的窗子,推开窗便能看见悠悠江水了。
  我望着冬日将至的江面,还有江边有些灰暗的建筑,心里难以名状地激动。
  又一轮生活开始了么?我的生活原本就是这样单纯和复杂糅合在一起的吧。说它单纯,是因为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经历很波折。童年少年短暂得如同瞬间一般,除了曾经给我舞蹈启蒙的乡下教师和养育我的外公之外,几乎便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人了,也没有什么事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在艺校只混了半年,却缔结了这段不堪的缘份……这是我的心结啊。然后跳舞,然后开茶楼,然后经营文具店,懵懵懂懂中什么都有了。我这个过早结束了自己年轻的普通人,如尘世间的一粒微尘,可为什么我会有了不同寻常的欲求呢?我想我是个不懂爱的人就好,可为什么我在渴望、强烈地渴望着那肌肤相亲、那异样的冲动、那心惊胆战又莫名其妙的迷醉感觉呢?
  小飞,你是一种毒吗?
  不,不是的,小飞永远是无辜的,我不能推卸责任,不能轻易归咎于谁。
  那么我呢?我也是无辜的。我从未想过要游戏人生,也从未怀疑过这世界是美好的。不管怎样我都热爱着生活,我努力着,积攒着每一分钱,尽量为自己和家人创造好的物质条件,让老婆孩子过好一点的日子。我与邻为善,遵守公德,看新闻里的人间惨景会鼻子发酸,甚至给希望工程捐款救助过失学儿童……我应该是一个好人啊,可为什么好人会不快乐呢?为什么?
  我正胡思乱想着,曼丽在一旁叫了起来:
  “嘿!不错!这装修还满体面的嘛!小兔崽子,你怎么找到这个房子的?”
  我微笑着说:“喜欢就好。”
  曼丽说:“房租不便宜吧?你舍得?别住了两天人家找我们来要房费。”
  我说:“不会的。”
  黄小秋说:“多少钱?我们娘俩儿恐怕住不起。姓肖的我告诉你,别以为这样你就补偿了,别以为!”
  曼丽说:“哎呀,这不挺好的嘛!你快别说这些气话了,来都来了。你真是的。”
  黄小秋的脸孔扭曲着,无比痛楚地叫:“我黄小秋从来就没靠过别人!从来都没有!我原来指望着小飞长大了能有个依靠,可是不行,小飞他不行……可是,我靠他姓肖的算什么?算什么啊?!走!我们回河北,马上就走!”
  “小秋!!”曼丽说:“你发什么神经啊你?你还能活几年?你还能管小飞几年?是,你没靠过别人,这么多年都一个人挺过来了,我佩服你。可你不也是苦了一辈子吗?我问问你你幸福吗?你快乐吗?小肖也没说你靠他了不是?他……他不是心甘情愿为了小飞吗?别这样了,真的,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我也望着他,深深地说:“黄老师……你别激动……大家都是朋友,朋友之间别想这么多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24:4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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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小秋终于安静了下来,又坐在沙发上沉默了。我和曼丽便迅速地与房东办理了租房合同,把房子租了下来。在搬家的时候我的心又在瞬间异样激动了一下,我仿佛觉这样一种安排或结局应该是早已注定了的,甚至有种似曾经历过的感觉,看着车窗外的高楼大厦向身后飘去,形同梦境。
  突然有些痒,小飞坐在身后,伸手揪我的头发。
  怎么了?我看着他。他手里捏着一根白发,递到我的手里。
  是我的白发么?我已经有白发了么?
  我把那根白发接过来,丢到窗外去。我问他:“哥哥老了么?你却一点儿也没有老,还是那么好看。”
  “咳咳。”旁边的黄小秋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
  我只得收敛了起来,不敢再表露出什么情绪。
  
  他们的东西并不多,但等一切安置完毕之后,天已经变暗了。我的肚子“咕咕”叫着,我才想起来这一天自己竟然忘记了吃东西,浑身顿时酸软了起来。
  刘梅又打电话过来,我应着说回家以后再和她解释。离开了江边路,我在路边的商店买了一个面包一瓶饮料坐在公共汽车上吃着。
  窗外灯火通明的,这城市越来越美丽了。公共汽车里很拥挤,我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啃面包,象个可怜的流浪汉一样。我这又是何苦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赶回家里,我看见文具店的柜台里已经很空了。刘梅先说要进货了等等,又问:“你吃饭了没有?”
  我敷衍着说:“吃过了,几个朋友一起聚了聚,在饭店里吃的。”
  她凑了过来,伸手弹掉了挂在我衣领一角的一颗面包屑,戏谑地说:“在饭店里吃面包啊?蛮新潮的。”
  我窘了一下,立即打岔说:“毛毛呢?”
  她说:“在隔壁家和她的小伙伴儿玩儿呢。”
  我应了一下,去洗澡了。
  洗完澡以后,湿淋淋地出来,看到刘梅已经安置毛毛在她的房间里的小床上睡下了。我吹干了头发,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一回头,才看见刘梅洗了澡,竟然换上了一件半透明的内衣,忸怩地扮着风情状地坐到了我身边,一股女人身体的味道漫入了我的鼻孔里。
  我有点儿诧异地望着她,她湿淋淋的样子,她那三点式带着蕾丝花边的半透明内衣,那种俗艳的粉色,不知道是什么纱制成的,看样子很是崭新。可这件纱衣并没能衬托出她的性感,反而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和剖腹产留下的疤痕暴露无疑。她还买弄般地叉开了双腿,让那敏感部位若隐若现的,分明是一种勾引和挑逗。
  我心里涌起了复杂的潮汐,甚至有些戚戚然了,根本既不躁动也不激动,更没有什么冲动,只是很悲凉了一下。
  她很投入地伸开双臂背在脑后,象电视内衣广告模特那样眨了眨眼睛,用脚踢了我的大腿一下。
  “干什么呀你……”我说:“……恩,这衣服什么时候买的,怎么没见你穿过?”
  “不好看吗?”她说:“黛安芬的,好贵呢。”
  我说:“快进被子里去吧,这么冷,别着凉了。”
  “哼!”她气咻咻地一扭身上了床,用被子裹住了身子,翻腾了几下,把床头灯忽明忽暗地调来调去。
  我关了电视也上了床,拉过被子一角盖着肚子,又不自主地点了一根烟。
  刘梅把灯关了,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烟头的红亮一闪一闪的。
  她说:“肖你变了。”
  我不说话。
  她说:“我今天跟绢子聊天,她说男人有变化是正常的,是因为女人不懂得把握。”
  我抽烟,不说话。
  她说:“我知道是我不好。毛毛生下来以后,我就根本忘了收拾自己了,有时候头不梳脸不洗的,象个疯子……可是我也没时间啊,家里这么忙,孩子时时刻刻得看着,还有店子,你一天不管可以,我一天不管行吗?……唉,不说这个了……这两天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了。反正见了刘大伟以后你就不对劲儿。我也不敢多问你什么,怕你烦……绢子说女人得懂得男人的心,说男人喜欢新鲜感,需要激情……”她翻过身来抱住了我,说:“我今天不新鲜吗?”
  我掐灭了烟,四周完全黑了。我看不见任何东西,在她的拥抱里木然地说:“新鲜。”
  她说:“你为什么……你不喜欢?”
  “其实我……”我说:“有些事儿一直想跟你说。”
  “你先别说好吗?先别说……”她低低婉婉地说:“你先告诉我,喜欢还是不喜欢?”
  我说:“喜欢。”
  她说“真的?”
  我说:“……你别问了好么?我现在不想想这个问题。”
  她说:“我知道是真的,你不好意思说,对不对?你骗不了我的!虽然我不年轻了,也有点儿胖了,但比绢子总还是强多了吧?你不知道,她那个小肚子,嘿嘿,也不知道她家老何……也说不定老何就喜欢小肚子呢,谁知道。”
  我说:“你今天怎么象小孩子似的。”
  她说:“不好吗?有时候我倒真希望自己永远是个小孩子,不要长大……我不要……”
  她突然哭了起来。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25:3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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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拧亮了床头灯,扯纸巾递给她擦眼泪,不知所措也很慌乱。
  她哭了一气,把纸巾揉成团儿往地上一丢,又关了灯,仍抱着我。
  她说:“今天毛毛她们老师跟我说,你们家肖毛毛很有跳舞的天份,应该去学舞蹈呢。我就想起了你。哎?你说给她转到少儿舞蹈艺术学校去怎么样?”
  我根本没心思考虑她说的事情,两天里我的世界发生了天地惊变一般,而这一切刘梅她知道么?
  不管她知道不知道,这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我知道。
  见我没吱声,她又说:“好啦,我知道你对跳舞没什么好印象,那就让她学唱歌吧?画画也行啊,反正总得学点儿什么。以后没有个特长怎么行呢?”
  我说:“她还小,以后再说吧。”
  她沉默了一下,翻过身子背对着我,我又摸起了一根烟。
  她突然爬了起来,黑暗中摸索着把我手里的烟一把打掉,说:“抽抽抽,小心得肺癌死了!”
  
  我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心里好闷。
  她说:“你到底是怎么了呀?肖?你跟我说个明白行吗?绢子叫我别问你,说你会好的,可……可我看着难受!你要是……你到底有什么事儿?真他妈讨厌!你倒是说话呀!从北方到南方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我……我不想再讲更难听的话出来了,我……”
  我说:“刘梅你别说了。我对不起你。”
  “什么?!”她“啪”地一下又拧亮了床头灯,灯光下她的脸色惨白,张大着嘴巴,呆呆地望了我几秒钟。
  然后她叹息着说:“你真的有啊……我一直以为不可能,虽然我一直感觉是……可是……她是谁?!”
  我说:“你不认识。”
  她说:“不认识可以认识认识!你们多久了?我不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绢子知道吗?老何知道吗?你们……”
  我说:“你们都不知道……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的。”
  她说:“那是什么样子的?!好啊,肖,我一直以为你老老实实的,我……”
  我说:“你别激动,要不,没办法说了。”
  “去你妈的!”她愤怒地坐了起来,把枕头丢到地上去了,叫:“不激动?!笑话!我怎么能不激动?!我怎么会不激动?!你在外面都有了,难道我还得乖乖地靠在你怀里听你说吗?!”
  我说:“你别吵醒了孩子。”
  “你还记得孩子?!哼!好……”她平躺了下来,压低了声音,说:“行,不激动,我听你说,你明白说。怎么开始的?多久了?到哪个份儿上了?准备怎么办?”
  我说:“十年前,我在艺术学校进修的时候……”
  “十年?!”她又一下子坐了起来,“你一下子到了十年前?!好哇,老情人啦!你可真有本事!!”
  我说:“你又激动了。”
  “我她妈的就是激动!”她叫:“我不激动行吗?我不激动当年能扑上去替你挨刀子吗?!我不激动能嫁给你吗?!我不激动能跟你跟了这么多年吗?!我真的瞎了眼睛我啊!!”
  她“嘤嘤”地哭了起来,哭声吵醒了毛毛,毛毛一边哭一边爬了起来,站在门外面敲门。
  刘梅收出了哭声,披上睡衣去哄孩子了。
  
  毛毛又睡下了,她才回来,情绪已经平静了很多,又躺了下来。
  她说:“别把孩子吓坏了。我现在不激动了,你说吧。”
  我说:“不说了,你早点儿休息吧。”
  她说:“你睡得着么?我睡不着。不是那个什么十年前么?你还是接着说。”
  我说:“恩。”
  我说:“我也不知道那算是什么,但是……我爱他,是的……你也许永远也不能懂得那是怎样的爱,可它存在着,无法磨灭,也无法忽略。我就象是着了魔,迷他的身体,他的样子,他的气息……每天睡觉以前眼前都是他的影子,有时候为了能够看到他一眼,可以等一天,一个星期……虽然他从来都不说话……现在也是个废人了……我还是喜欢他,想着他,想看到他,照顾他……”我哽咽了,“唉,刘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爱着他的,只有他才能让我感觉到快乐和自己存在的价值,有时候,我就想,我是为了他活着的……”
  我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掉着,说话的声音也颤抖了。我终于说出了自己最想说出来的话,心里一下子很释怀,却也很空落。
  刘梅也压抑地哭着,恨恨地说:“她就真的那么好吗?她比我漂亮还是比我温柔,她比我可爱?”
  我说:“你们没法比啊……他是个男孩子啊……”
  “什么?!”刘梅一下子停住了哭,“你说什么?!”
  我说:“我跟你说过了我!我是同性恋。是的。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的是男人!”
  刘梅盯着我,眼神无比陌生又无比凄绝地说:“不是过去了吗?不是都过去了吗?你都改变了啊!我们都有孩子了啊!同性恋不就是年轻的时候玩玩的吗?病都是能治好的。不行!我要带你去治病,我要去!”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26:4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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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擦了擦眼泪,又去点烟,这一次刘梅没有阻拦,她也拿过烟来,点燃了一支,深吸着,把手指插进发隙里,扣击着头皮,揪扯着头发,满面已是痛楚的表情。
  我不忍再看她,愧疚弥漫在心头,我的心裂成了两半……但是我不得不冷静地告诉她:
  “这不是病,你不用说了。”
  “这怎么可能不是病呢?”她痛惜地说:“这是性变态呀!这……多丢人啊,你啊……”
  “我知道我没有病,”我说:“我很清醒,我一点儿也不糊涂,我知道这在别人眼里是不正常的,也有人认为它是恶心的,可是我没有错。我只是爱一个人,我只是爱他,我只是想跟他在一起,过一辈子,我会觉得很满足、很值得。人都只能活一辈子啊,都只想过自己愿意过的日子,跟自己愿意在一起的人在一起。我没害过谁也没想害过谁。我爱他,别的什么也不想说了。”
  她说:“你这不是爱啊!你知道吗?你这是友情!男人和男人之间存在的友情,跟爱不一样!”
  我说:“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我跟他在一起有性的要求,有亲密接触的想法,有相互吸引,有冲动,有幸福感觉。”
  她说:“那就是变态。”
  我说:“随你怎么说吧。”
  她说:“男人是不能爱男人的,就象女人不能爱女人一样。”
  “谁说不能?谁规定的不能?!”我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尽量压低着自己的声调,“有什么不能的?!……就为了这两个字,不能!我失去了他,我让他失去了一条腿啊!!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有多么心疼吗?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凭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呀,为什么?!!”
  她也激动了起来,也尽量压低着自己的声音说:“那你就在一起去吧!去吧去吧!谁拦着你了?虚伪!!……你这个骗子!……那当初你为什么还跟我结婚,为什么还要生孩子?!你去吧去吧!跟他去过日子吧!你们去被唾沫星子淹死吧!去被人笑话死吧!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不知廉耻!”
  她从来没有这么恶毒过,也从未骂过我,但是在这个夜里,她的怒火燃烧了她,她的伤心让她失控了。我能感觉到她有多么痛苦,也有多么的困惑。廉耻?什么才是廉耻?!什么才是!什么才是!!廉耻就是虚伪吗?廉耻就是忍受吗?廉耻就是牺牲吗?!也许是的,所以为了廉耻我就必须违背自己的意愿跟别人一样的活着,不能有不同,哪怕有痛苦,哪怕不快乐,也要咽下去,也要完成人们认为的那种幸福!这廉耻太昂贵了,跟旧社会的贞节牌坊有什么区别啊!!它屹立着,象一块碑,象一堵墙,象一座活着的监牢!!
  沉默了片刻,烟盒里面的烟已经抽光了。夜不知道有多深,四周静得象死了一样。
  
  刘梅爬了起来,换内衣,不再看我。
  她换下那套半透明的内衣,穿上厚睡衣,又从壁橱里抱出一床被子来。
  她说:“你中邪了。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她抱着被子出去了。我知道她是和毛毛一起睡去了。我们的谈话暂时告一段落。
  
  我又拿出一包烟来,打开,放到嘴巴里。嘴巴已经麻了,舌头上仿佛结了厚厚一层舌苔,头晕晕的。
  事到如今,我知道一切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我埋藏在心里最真实的渴求和感受,并没有因为时间经久而死去,反而萌动了,越是压抑越是生长着,象草一样即便扭曲也是向上的,它分裂着土地和砂石,顽强不屈。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恨我懦弱的性格和逃避的心理,可那时候真的是太年轻,一切根本由不得自己选择,在社会的洪流里,我能够做一只逆水而行的船吗?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后悔药的,人的每一步都不可避免地留下脚印,每一个选择也都必然背负着责任啊。我和小飞是无辜的,可刘梅和毛毛呢?
  我……我该怎么做啊?怎么做?
  我今日所做的抉择也会决定我的以后,我已经没有更多的十年来挥霍来虚伪来懵懂和浑浑噩噩了。可真实就是美的吗?爱就是应该的吗?事世不能两全吗?我必须要放弃其中一个人吗?小飞,我的爱,或者刘梅,我的责。
  人活着为什么要这么难啊?我想逃,想变成痴呆,可我逃得了吗?忘得掉吗?
  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了,我的眼睛很痛,头也痛得厉害,我找不到答案,不想再思考了,我感觉自己就是在刀锋上徒劳舞蹈着,割伤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一切与我有关联的人。
  
  刘梅很早地起了床,做好了早饭后送毛毛上学去了,并没有理睬我。我胡乱地吃了点儿东西,到店子里转了一圈儿,心里又惦念起小飞来。
  我还是禁不住地搭上了公共汽车到了江边路,顺买提了些水果。
  一路上我想,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不能丢下小飞不管的,与十年前的想法一样,我还是要给他看病,照顾他。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27: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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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黄小秋并不同意我带小飞去医院做检查。
  她阴森着脸,愤慨又激动地说:
  “我是他的妈妈,我最了解他!!他是性格内向,从小就不爱讲话,特别的没有了腿以后,就更没什么话讲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你别折腾他了行吗?你以为这样就是对他好吗?他已经够痛苦的了,求你别再给他增添痛苦了啊!!”
  我只得收回了自己的话,默默地坐在了沙发上。
  小飞静静地躺在床上,手里摆弄着一张卡片,折来折去,很安静也很祥和。
  我望着他,望了很久,除了叹息仍旧是叹息,这种感觉就好象站在悬崖边上看风景,那些美好的雾虽然在眼前,却捕捉不到。我爱他,却不知道该怎么爱才好了。
  曼丽说:“眼下倒是暂时安稳了,可以后的日子呢?我们也不能全靠你一个人吧?我还得出去转一转,有些老朋友还得见一见。”
  “曼丽姐……”我说:“你还是想做事情是吗?……”
  曼丽说:“废话,你以为我真的老得动不了了啊?我闲不住。你们别管我了。”
  我无话可说,只得点了点头。
  说着曼丽就出门去了,临走前又说:“肖啊,你就算了吧。小飞现在不是很好的么?别再去什么医院什么诊所的,乱折腾。你要是有心的话,明天给他买个轮椅过来,没事儿的时候推着他到江边儿走走,也透透气好了。”
  “恩。”我答应着。
  
  黄小秋把卫生间里面的浴缸擦洗得干净了,准备抱小飞过去洗澡,但毕竟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所以显得很吃力的样子。
  我过去想接过小飞,说:“我来吧。”
  黄小秋执拗地把我的手推开,说了句:“想干什么?”
  我说:“黄老师,你别这样,我没有坏想法,真的。我来帮小飞洗澡吧,你先歇歇。”
  我还是把小飞抱了过来,小飞看着我笑了,又伸出手来摸我的鼻子。
  他把我的鼻子摸得好酸,轻轻的抚弄一下子撩拨出我记忆的思绪,宽阔的布满阳光的大排练厅,灵活又绝美的飞天舞……我赶紧把卫生间的门关上,让小飞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给他脱衣服……我不敢抬头,怕自己的泪水给他看见。我真的是太爱哭了,这不好,这不对,这不应该……可是我怎能忍得住呢?小飞的身体展现在我的面前了,瘦得象一架水晶的骨骼。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小飞赤裸的身体。第一次在十年前。十年前我还不懂得欣赏也不敢欣赏,只是在曼丽家的床上紧紧地拥抱着他入眠。现在我又见到了这个让我思念无限的肉体,而它已经残缺了啊……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疤,象竹席上的花,有深有浅,截肢的刀口恐怖地纠结在一起,形成了紫色的肉瘤,却已经磨得光滑了……
  我一边往他身上冲水,一边止不住地掉眼泪,隔着水雾,小飞并没有察觉什么。他嘻嘻地笑着,露着整齐洁白的牙齿,湿透了的短发粘成撮象刺猬毛一样在头上竖立着。他扭着脖子在玩水。
  我轻轻地抚摩他的皮肤,轻轻为他擦洗身体,他却突然掬起一捧水向我脸上扬了过来,然后看着我满脸是水睁不开眼睛的样子,发出一阵动感的笑声。
  他的笑声虽然压抑在喉咙底下了,但仍是那么动人,笑得我既心醉又心碎。
  这时我才看到,他果然是没有毛的,腹股沟的部位,那些该长毛的地方,都是光光的,皮肤白白的,如婴儿般纯净。
  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啊,我惊奇又感叹。但他仍是发育正常的了,不是那种没有性发育的人——我用柔柔的水流把他清洗私处,翻着包皮打沐浴露,他竟然有了反应,然后羞涩地伸出手来护住,对我眨着眼睛。
  我却看着他,如同看着圣灵一般不敢亵渎,尽快帮他洗完,用毛巾擦干他的身体,用浴巾裹住他,象裹一个婴儿。
  他仍是伸手来摸我的鼻子,刚洗过的身体上散发着浓浓的温香。
  我看见他肩膀至手臂上的一段皮肤很褶皱,里面塌塌的,想必是肌肉也都在那一场车祸里面刮没了,心里更是难过,一把抱住了他。
  “小飞,洗好了,我抱你回床上去,走咯!”
  我象哄孩子一样把他抱了起来,出了卫生间又用力地把着他在空中转了一圈,然后往房间里跳过去。小飞兴奋地“咯咯”地发出一串笑声,黄小秋大叫:“疯啦!!”
  小飞那一刻的兴奋使他涨红了脸膛,我猛地明白了,他是多么渴望跳跃和飞翔!!
  可是不行了,命运剥夺了他的这个权力,现在他最需要的是我带着他行动,我是他的腿和翅膀啊。
  我放他在床上,浴巾摊开,他的皮肤仍然如瓷器般白皙。
  他是残缺的,在我眼里却仍是那么完美,我喜欢触摸他的温暖润滑的感觉,喜欢感受着他身体的味道和温度。
  黄小秋走进来,叫:“你神经病啊!快给他穿上衣服,一会冷了。”
  我回头望她,心中无限又无限地感叹,这么多年来,或许小飞在她眼中就不曾是过男人……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28:3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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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江边路以后,我立即去了省医疗器材公司,定了一辆上海产4610型号的轮椅,叫小工明天抽时间送到江边路去,这东西是喷塑车架,不象镀铬的那样冬天会很凉,可自由拆卸的扶手和搁脚能及时调整角度,小飞坐着他一定舒服。我想他会喜欢的。
  从医疗器材公司出来以后,我又赶着去一个叫省自闭症研究协会的地方,想详细了解一下有关自闭症的东西,看看能不能给小飞带来希望,但半路上何方舟突然打了电话过来。
  何方舟说:“喂,你在搞什么鬼啊?你和你们家刘梅怎么啦?”
  我装糊涂说:“没什么。”
  他说:“刘梅在我这儿呢,跟绢子哭了一天了,问怎么回事儿也不说,你过来一下吧。”
  我说:“我还有事儿,等下再说吧。”
  他说:“屁事儿!抓紧时间过来!!把毛毛也带过来,在我这里吃晚饭吧。”
  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我看天又渐渐要黑了,只得直接去接毛毛了。
  接了毛毛回来,我硬着头皮到了青山路,何方舟一家已经做好了晚饭,我一进门,何方舟便叫人上了一瓶白酒来。
  我坐在桌子旁边,看到刘梅双眼红肿地坐在角落里,并不看我。
  何方舟给我倒了一杯酒,自己先喝了一口,笑眯眯地说:“呵呵,亲家,怎么了?就这么欺负我们亲家母啊。”
  我讷讷地说了一句:“没有啊。”
  何方舟说:“行了,先吃饭吧。来来来,刘梅过来啊……毛毛,饿坏了吧?来,伯伯给你夹块肉吃……”
  我望着刘梅,心中很是不舒畅,又痛又酸又愧,还很愤然。
  我猜想她是没有说什么的,也没理由责怪她什么,但是我心里就是不舒服,感觉坐在这里世界都是摇摇晃晃的了。
  大家都不说话,各自吃了点儿东西,又都放下了筷子。
  何方舟又喝了一杯酒,禁不住地又说:“肖,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儿,你们家的事儿我也没资格参与,不过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你都得珍惜啊……孩子都这么大了,日子过得也挺不错的,还计较什么呢?都不是小孩子了……”
  我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忍不住对刘梅讲:“我们家的事儿你能不能回去解决,你……”
  何方舟也生气了,把脸沉了下来:“就在这儿说怎么了?不能说吗?”
  绢子赶紧打圆场,给我们倒酒,说:“哎呀,看孩子都饿了,快吃,火锅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火锅……若干年前,我们曾经聚在一起吃火锅,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
  那应该是在三人行的时候吧,也是在这个木板阁楼上。
  事过境迁,恍然如梦,为什么每次回首都觉得到不堪和沉重,哪怕是再温馨美好的往事,为什么都会品出失落与凄凉感觉?
  难道,一切就因为我是同性恋吗?
  我喝酒,喝酒,不说话。
  然后刘梅说:
  “何哥,我敬你一杯,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和他也可能不会在一起的,我……谢谢你……”她一口干掉了杯子里的酒。
  何方舟诧异地看着她,陪了一杯酒。
  我也就端起了杯来,敬何方舟,说:“我也敬你,也谢谢你……谢谢你……”
  “你们是怎么了呀?怪怪的。”何方舟接连喝了几杯酒,脸色发红了。
  刘梅说:“我们……没法过下去了……”说完她又哭了起来,把毛毛吓得也跟着哭了,绢子连忙去哄她们娘俩儿。
  
  何方舟就一把把我拉到了阳台上,虎着脸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叹气,说:“小飞回来了。”
  他说:“……小飞?谁啊??”
  我说:“我跟你说过的。”
  他恍然地看着我,好久,叫:“什么啊?你怎么搞的嘛!你……我怎么说你才好哪?你玩儿真的啊你!”
  我说:“我没有玩。”
  他说:“肖,你这不是玩儿是什么啊?!人哪有这么为人处事的啊?”
  我说:“你不用教我如何为人处事,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你的好意我知道了,你的安排我也接受过了,现在,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放屁!”他说:“你说什么屁话?你有毛病吧你呀?!你把人家刘梅当什么了?你……”
  我说:“当年就是一口一个人家刘梅、两口一个人家刘梅的把我们撮合在一起的,你当时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也知道……我喜欢过你……你还说这些?你不用再管我了,说多了都是废话,就这样!”
  他发起火来,大叫:“不行!!”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29:0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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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转过了头去,冷冷地说:“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我不需要你的好意了。”
  何方舟的脸顿时拉得更长了,话的尾音都透出了一种痛觉,他说:“就是因为你已经不是十年前的你了,所以你就不能这么糊涂了啊!你想想,你要是选择了那个什么小飞,刘梅她们母女俩该怎么办啊?!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真是昏了头。毛毛还那么小,你忍心嘛?!”
  “可你知道小飞有多可怜吗?”我说:“他本来从小就得了自闭症,害怕与人接触,也从来不讲话……现在他为了我出了车祸,丢了一条腿,成了一个废人啊!换了你,你忍心吗?!”
  “可是……”何方舟说:“你们在一起算什么呀?这太荒唐了。你还是冷静一下吧……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谈话结束了,晚饭也结束了,剩下的结果便是僵持。
  这种局面应该是我预料之中的,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这样的坚持无疑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可我又能怎么样呢?亲人朋友用爱逼出来的坚持,有时候比爱本身更煎熬。
  
  回到家里,刘梅一直不跟我说话,我也不想和她说什么,两个人各自进了房间。我正在沙发上半躺着,电话响起了,接听,是刘大伟。
  刘大伟说:“还好吧,你?”
  我说:“还好。”
  他说:“见到小飞了?”
  我说:“见到了。”
  他说:“哦。我没别的事儿,就是问问……”
  我说:“没事儿就不要打什么电话过来了,我们不是朋友。”
  他尴尬地干笑了一下,说:“好,好。再见。”
  挂了电话,我猛然觉得身后有人,一回头,是刘梅站在后面,盯着我。
  她的样子可怜极了,眼泡红肿着,头发散乱,披着一件睡衣,身子有些微微发抖着。
  她声音冷冷地说了一句:“谁?是不是那个人打来的?小飞?”
  我说:“不是。”
  她说:“怎么不是?……你不用那么慌张,我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我就是怕你被人家缠住了……我跟何哥他们什么都没说,但我忍不住难过……”
  我说:“你不用忍什么吧。我说了。”
  “啊?”她愣了一下,说:“你真是疯了。”
  我说:“我没疯。我就是想不通,你到底想怎么样吗你?你跑到人家何方舟家里哭什么哭?他能解决问题?他要是能解决,就不会……”
  她叫了起来:“你问我怎么样?我还想问你到底想怎么样呢!!人家何方舟怎么了?人家至少比你强!知道顾家,知道疼老婆!……你是男人,你怎么可以不负责任呢?!就算是你不爱我,你也得为了毛毛想一想。抓紧时间把那个什么小飞他们送走,越远越好!你不好意思去,我去!告诉我他在哪儿?”
  “你敢!!”我也叫了起来,又压住了声音,说:“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告诉你,我们的事情我们自己解决,你要是跟小飞过不去……”
  “怎么样?你能怎么样?!”她说:“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着任何问题,就是那个小飞!事情都过去了,大家都有自己的日子,你还嫌生活不够乱吗?反正我没有错,错的是你!”
  我说:“现在不是计较谁对谁错的时候!”
  她说:“那是什么时候?!你说是什么时候?!你好好想想吧你呀!……事情总得有个解决的。我就当你是犯了一个错,是一时糊涂,过去了就算了,我能忍。所以你要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也得给我个交代,我她妈的也是个人!”
  说完,她转身出去了,甩手关上了门。
  关门的巨大声音如同地震的余波蔓延开来,激荡着我的心,我的心彻底乱了,七零八碎的,不成样子……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29:3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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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又是老样子,刘梅吃过了早饭送孩子去上学了。我到店子里转了一圈儿,又信步来到了街上。
  我并没有直接去江边路,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坐在街心公园的椅子上眼前不断浮现着小飞残缺不全伤痕累累的裸体,也不断叠加着刘梅双眼红肿含泪颤抖的样子,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一般。
  这就是一个同性恋的命运吗?在家庭和心爱的人之间左右为难着,反复衡量着,无法取舍,痛苦难拔。
  这也许只是我性格的悲哀吧。我知道多少人忍一忍就过来了,多少人藏一藏就过去了,没有人会象我一样把事情处理的这么复杂,这么不堪。
  可现在已经忍不了了,藏不住了,小飞在等我,他需要我,家庭也在等我,我该怎么办啊……
  
  中午时分,我感觉到了饥饿和凉意,不得不裹紧衣服钻到了一家餐馆里去吃东西。正吃着,突然看到身旁一份报纸上有一则广告,上面竟然提到了自闭症,我立即仔细地读了起来。
  自闭症研究已经有五十年的历史了,但一直没有明确的定义,一般学者认为自闭症是中枢神经受损引发的普遍性发展障碍,基本上患者在日常生活中存在着三项障碍:缺乏社会交互作用的能力、语言表达困难及偏异行为……
  小飞……我的小飞……为什么你就是这其中一个呢?为什么!!
  由于自闭症个体差异极大,致病原因不明,目前未开发出任何一套有效的治疗方法,只有借助认知教学、语言沟通训练等教育方法来减轻其残障的程度……自闭症被视为一种终身残障……
  看到这里,我的心里更加难过也更加坚定了起来。报纸上说这种病最佳的矫治时期是三至六岁啊!!而小飞呢?小飞已经定型了,从我认识他的时候起,他就已经不可改变了。他偏执地喜欢舞蹈,只有舞蹈才能给他带来生存的乐趣吧……而我……因我的过失,却剥夺了他舞蹈的权力!!不行,我不能宽恕我自己,不能放弃小飞,绝对不能!!
  放下报纸,我立即赶去江边路,我还是要看小飞,我放不下他,不能失去他。
  
  到了江边路我敲门,开门的是曼丽。她见了我立即很高兴地说:“嘿!小兔崽子你来了!我就说你今天肯定会来的,嘿嘿。”
  我说:“什么事儿?你好象挺开心的样子。”
  曼丽说:“当然啦,我和刘大伟商量好了,开一个声乐辅导培训班,现在正筹备着呢,到时候我就有事做了,能不高兴。”
  我说:“哦,那恭喜啦。刘大伟总算做了件好事。”
  曼丽说:“人长大了总会成熟的嘛。恩,还有一件好事啊……”说着,她把里面的门推开了。
  小飞坐在轮椅上,扳动着轮子滑了出来。那一刻我的眼睛突然一亮,心也猛然地激荡了起来。
  小飞理了发了,整齐的鬓角泛着青色,洁白的脸颊上还有些红晕,小小的眼睛眨动,楚楚可怜又无比可爱。
  小飞换了一件漂亮的衣服啊,浅蓝色的长衣,一直覆盖到腿上,那颜色很衬他的皮肤,袖口和领口还有精巧的丝绣花边儿,暗白色的,象隐藏在天空的云朵。
  小飞象电视里的美少年一样,永远有那样静谧优雅的气质,宝石红样的唇微微向上翘着,带着邪意盎然的笑,看我,默默无语。
  他还很兴奋地驱动轮椅转了一圈儿,仿佛自己有了翅膀一样,在窗外无限美好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一刻我莫名地激动又感伤,望着小飞,所有的心事都融化了,水一般往外淌……
  
  曼丽说:“轮椅是你买的吧?今天早上工人送过来的,小飞喜欢得不得了,看他高兴的!”
  我说:“我都给忘了……唉,事太多……黄老师呢?”
  曼丽说:“她出去买菜去了……她嘴里不说,但我知道她也挺高兴的,这下小飞方便多啦!正好,今天天气不错,你可以推着他出去转转了,省得闷着难受。”
  “好啊,好啊。”我把不快的心情一下子放下了,走过去推动轮椅,说:“小飞,我就带你去江边吹风好不好?要不等着冬天天气冷了就不好玩儿了。”
  小飞拼命地点着头,“恩、恩”地回应着,我知道他有多么开心,他开心,我就感觉到幸福了,哪怕一切幸福都是暂时的。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 21:30: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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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季节里,江水就要干枯了,裸露的褐色泥沙象老人光秃秃的脊背,上面的水草也枯干着在风中突然折断。
  我推着小飞绕过江边,然后在桥上听了下来,有风,吹得他头发凌乱,我用风衣盖紧他的身体,蹲下来,从后面把他抱在怀里,温暖又亲密。
  我把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碰触那软软的耳垂,嗅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无比熟悉。
  我止不住地叹息,一遍又一遍,江上的风迷了我的眼,小飞,你冷了么?
  小飞啊,你从来没讲过一句话,你能告诉我,你爱我吗?
  小飞,我是多么喜欢你啊,那种喜欢没有任何一种感觉可以替代,没有任何人可以取缔。在你小时候,在你只有十几岁的时候,你用唯美又神秘的舞姿蛊惑我,吸引我,让我雀动,让我迷恋。而今天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仍然睡在这个梦里不愿意醒过来呢,让我深深爱恋的是你的磨难,是你容颜不老肢体已残的沧桑……
  小飞,哥哥可以吻你吗?用那最亲密的感觉、零距离的接触让我感知你的存在,你柔软的嘴唇是心灵的端口,连接着你的魂魄,你芬芳的气息是我愿意沉醉千年的咒语,我知道,自始至终,我要的是你,和你在一起啊。
  和你在一起,死去也愿意。
  突然,小飞哭了,我看见他的角膜发红,睫毛颤抖,眼角含不住晶莹的泪水,缓缓往下滑,在风里散成璀璨的光点,如破碎的珍珠抹下的无限亮光,若隐若现。
  你听到我心底的话了?
  我埋在心底最动情的话语,不是美丽誓言,也无须表达,你竟然能够感觉得到么?谁说你是自闭症呢?不是的,不是!你懂得爱,你渴望爱,你爱我。
  唉,小飞……
  
  直到夕阳西下,我才推着轮椅带小飞慢慢往回走,心里沉浸着又爱又叹的感怀之情。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我真想时光就此停止,我们就此白头。
  我先把小飞抱上了楼,又搬轮椅。回到楼上的时候,黄小秋已经做好了晚饭,正在摆桌子,她没说什么话,但拿了四副碗筷,我知道她暗示着留下我来吃晚饭。
  曼丽顺水推舟地说:“还愣着干什么呀?快去带小飞洗手,开饭啦!”
  我立即风一般推着小飞进了卫生间,帮他洗了手,出来的时候看见黄小秋摆好了桌子,还开了一瓶红葡萄酒,没有高脚杯,她拿茶杯给每个人都倒了满满一杯酒。
  茶杯里的红葡萄酒暗红甘醇,给晚餐增添了无数温暖又暧昧的情调。
  沉默了很久,黄小秋终于说:“唉,我也想通了。象这样,小飞也不可能成家立业了,将来我一死,他能怎么办啊……小肖,我希望你能永远象今天这样,要对小飞负责……”
  曼丽说:“看你说的,别这么悲观嘛!我们不都好好的?等培训班开学了,我就请你过去帮忙,到时候大家都有事儿做了。”
  黄小秋说:“算了吧。我不想看到刘大伟。我还是留在家里照顾小飞的好。”
  曼丽说:“呵呵,肖也会照顾小飞的,今天你们散步散得不错啊。你说是吗,肖?”
  我连连说:“是啊是啊,黄老师,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对待小飞的……谢谢你……”
  黄小秋苦笑了一下,说:“这个……我倒是相信……可有些现实的问题还是不能回避的……你跟你家里人怎么说的?你这样跑来跑去的总不是常事儿,也不好。”
  “我……”我说:“没事儿,还没说呢,她们不会有意见的,照顾一个朋友,这不是应该的嘛。”
  黄小秋说:“那就好。”
  
  晚上八点多,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江边路,带着某种酒的余温在汽车晃动中昏昏沉沉。我也不愿想那么多了,现在的日子就象在捱刑期,能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吧。
  我摸黑回到了家,推开门,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毛毛的房门是虚掩着的,透过来一缕灯光。
  我推开了房门,偷偷看看,不知道刘梅和毛毛在不在。
  在门缝里扫了一圈,刘梅并不在房间里,床上只有毛毛一个人,正靠着床头坐着,用被子裹着身子,脸上还有泪。
  我推门进去了,问毛毛:“毛毛你干什么呢?哭鼻子?你妈妈呢?”
  毛毛看到我立即扑了过来,抱着我大哭:“妈妈不见啦!妈妈不见啦!妈妈……”
  女儿哭得我心烦,我忙哄了哄她,问:“你知道妈妈去哪儿了吗?你吃饭了吗?”
  毛毛还是哭着,说:“我不知道妈妈去哪儿了,爸爸,我饿……”
  我心里顿时气氛了起来,这个刘梅竟然失踪了?竟然都不给孩子做饭吃……我抱着毛毛在房间里四处找了找,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迹象,又给毛毛冲了杯麦片先对付一下肚子。正胡思乱想着准备打电话给绢子问问,手机突然响了。
  电话是曼丽打来的,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她就急切地叫:
  “肖!来了一个人……是你老婆吧?她又叫又闹的,都把小飞吓坏了,现在黄小秋正发脾气呢!……”
  果然,隔着电话我听见那边传来刘梅和黄小秋的刺耳的吵闹声,我的心突然象被一根针扎中了般,紧紧地抽搐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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