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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7 08: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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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荒再一次回故乡是大学四年级的寒假。
那时父亲已死了,死去半年多了。
裸荒下了火车穿过月色走近故乡的村落时是那个冬天的半夜两点。
一切都煞白煞白的,象墓碑的颜色。风是白色的,象跌宕的狱鬼的舌头,舔着罂粟
的汁液。霜是白色的,劈啪地在划堆柴垛间滑动翻滚,扭着白衣庆祝阴间新年的来临.远
近传来惨白的狗吠声,和月光幽幽地混淆,狐狸在裸荒恐惧的目光里逃遁,在裸荒的瞳孔
划出一道白影.田野里的小麦孤独地吐着白花,空气里披满尘土和忧郁.房子、岩石、棕
榈树、爬山虎在白晃晃的墙壁上跳舞,一切都复活了,裸荒摸了自己的脸,冰冷冰冷—
—死去的只有自己。天才的眼泪在纸鸢翻飞的旷野上流着,没有坚强。一支布一样疲软
的手风琴躺在秋海棠的唇边,被无形的力量弹奏着,安魂曲使裸荒的灵魂蜷在天国的宁
静里,不住地颤栗。当裸荒跌跌伴伴滑过惨白的生死画面来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刻,他终
于突破了诗和逻辑所能达到的极限,而倒在另外的世界里。
裸荒看见自己家门紧闭,两扇大门都被交叉的宽幅白纸封起——那交叉的白纸恰象
墓地的十字架标记着这家里有人死去。裸荒小时候对死亡困惑而恐惧,看到谁家门上贴
了白条便绕道走,而今自己便回到了贴着死亡白条的家里。
那是深夜,一切煞白,而门板的白条更白得让裸荒恍惚惚,他没有敲门却看见那交
叉的白纸条间现出父亲安静而从容的脸——父亲的一生都在挣扎中度过,此刻却何以安
静而从容呢?裸荒眨眨眼,门上还只是一对交叉的白纸条,恐惧有它的极限,当完全有
博于经验的现象不期而至时,你也许只想弄明白身处何地。裸荒很自信自己来到世界的
边缘,通过多次微分求导或拓朴翻转也未曾在逻辑的道路上寻到的世界边缘,因为他竟
从那交叉的白纸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一样的诗人般无助,一样地迷茫
而不识归途的眼睛,一样地出卖灵魂地闯荡着,一样地在世界的边缘惊喜。裸荒想起来
某本科学杂志上曾说过人的一生中至少有一次会清清楚楚地看见另外一个自己,更加坚
信自己不是活在极度恐惧的梦幻里,而是真切地活在两个世界的边缘地带。在另外世界
的光线里,童年的梦又复活了,怀念的人还在幸福或忧伤地做事,岁月象乡村菜园晨的
辘辘,可以来回转达,当你厌倦永生的时候,你可以选择死亡。
等裸荒从迷幻中返回正常的时空轨道,看了看表,差不多晚上十一点,远处月光下
还有匆匆的人影,邻居家里飘来门德尔松的钢琴曲。可裸荒又清楚地记得晚上十一点的
时候自己还在火车上读小说,而自己下了火车走近故乡村庄的时候是半夜两点左右。自
己走入另外的世界难道手表也跟着向后转不成?裸荒使劲地回忆,想回忆起今晚的经历,
只隐约地记起了墓碑、罂粟、爬山虎、秋海棠、手风琴,还有父亲的脸,却再也不会操
纵自己走进另外的世界。
裸荒一直想把这段经历写成小说,怕动摇了外宇宙的“万物必死”的信念,也就作
罢。
裸荒再一次回家是近来的事。
这时他已在外宇宙流浪了数百个城市,写了许多诗,发表于荒原和旷野。大学时代
的激情早已没有了,经过数年滥交的磨砺,阴茎再也不象当年那般坚挺,和阴茎一块儿
疲软的还有他对人类的信仰以及超越自我的生命意志。当他冒了严寒,回到阔别的故乡
时人已累得不行。于是又追忆当年读大学时疯狂跳舞疯狂溜冰的日子,那是多么朝气蓬
勃的生活,而今竟何以衰老了呢?裸荒再回到乡村,看见树杈间的毛毛虫都吓得心抖,
阴部虚虚的,浑身冒凉汗,曾经在草地上前滚后翻精力旺盛的少年已被文明社会里的乌
烟瘴气熏染成一个油头粉面手戴戒指,西装笔挺的人渣。肾衰是现代城市居民的通病,
裸荒也不例外。
裸荒这次回家依旧一无所有,既然他不能给乡亲们带来衣锦还乡的荣耀,人们自然
疏远了他。大众的目光是雪亮的,他们只为那些带给他们以实际的好处的成功人士欢呼。
裸荒再不愿见自己的亲人或邻里朋友,在他们眼里,裸荒的大学是白念了。裸荒顾不了
那么多,回家乡是为了看一下自己年迈的母亲,母亲天生的宽容,她以一个文盲的简单
而无限包容的心灵拂去裸荒脸上一无所有的无奈和尴尬。
裸荒在外宇宙魔鬼城靠欺骗资本家糊口的日子里,也曾亲身经历种种恶梦一般荒淫
的繁华,也曾对着无知的听众嘶声演讲,也曾被许多肮脏的口称为天才。可裸荒明白俗
世间的一切事情都无一例外地葬送人的性灵,包括所谓艺术的活动,甚至包括创作。仅
仅写作是不成问题的,而假若你丐把你的思想和你的文字变成社会上流通的作品,那将
是十分艰辛而耗人心智的事情。裸荒坚信外宇宙的社会是排斥真情真义真品格的,所以
凡是生存的作品都是假的,都是媚俗的。流行的作品,那是流行的媚俗,稍纵即逝;久
远的作品则是久远的媚俗。裸荒却发誓要写出真正的东西给世人看,这是怎样的滑稽的
苦行?裸荒只想回到家乡盖一间平房,独自建构真理的大厦,再不对人弹琴。
裸荒回到家里,受过教育的大哥大嫂问他的干部身份还有没有,问他的档案关系挂
在哪儿。在外宇宙,凡是大学毕业的人士都有所谓的“干部身份”,只要安份宁己地为
社会卖命,社会总不会抛弃你的。裸荒无言以答,只好说自己不在乎这些,而且在魔鬼
城资本家手下谋职也不需要什么身份或挂靠关系。为了安慰大哥大嫂裸荒又掏出自己新
出的哲学作品,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是社会里的名人,其实那些作品全是裸荒自费出版的,
离大众的生活相去甚远,谁也读不懂,根本没卖出去几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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