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二
并没有选择和杰同居,念容一向认为,同居是男女关系中很坏很薄弱的一环。两个人都有自己活动的空间,至少还可以做朋友,真正住到一处,日常的琐屑很快就会将那点温情与理解磨损得荡然无存--如果不打算结婚的话。
贝蒂帮念容在东三环找到了房子,一室一厅,电话、空调一应俱全,1000元一个月。房主是纲的一个拐弯抹角亲戚,但是两夫妇人很好,有一个上高中的女儿。
贝蒂瘦多了,也不再爱笑,念容以为是工作太累或是思念纲太甚的缘故。到底是民房,念容想让自己住得舒适点,于是请粉刷工,买简单组合家俱,又准备好好添置一张欧式软床--看看自己的存折,只够草草收工,虎头蛇尾。
正在这时,她同时收到两个电话。一个是哈格娜的秘书,问她愿不愿意为胡老板工作;一个是间传媒公司,同样的薪水,却是广告顾问的工作。
她捧着头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去传媒公司,面试她的是CEO本人。
那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男人到了这个年龄,会走两个极端,要么每况愈下,日渐恶俗,最终沦为烟熏手指镶金牙泡歌厅之流;要么变作化石,如杜连思格蕃的画像,无论自任何角度去看,都呈完美。这位CEO无疑是后者。他让念容稍等,在电脑键盘上敲了一行字,然后问:"我们从猎头公司拿到你的简历,据说你是从瑞士回来……"
"是!"念容答。
"专业?"
"Hotel Management(酒店管理。)!"
"Hotel Management?但是你在贸易公司……"CEO终于抬头望了一眼念容,他大吃一惊,似乎忘了自己要问的是什么,半晌才缓缓说,"你多大了?"
念容耸耸肩,不置一词。
"对不起,"CEO仍无法让自己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你是哪里人?"
"北方,一个小镇。"念容说。
"噢!"CEO略显失望,微微咳嗽了一声,"你回来多久?"
"大半年了!"念容据实回答。
"之前有工作经验吗?"念容摇摇头。
"熟悉中国市场吗?"念容又摇摇头。
"文字功底好吗?"念容沉吟了半晌,才回答:"我不确定,因为之前我一直……"
"好!"CEO不待念容说下去,又问,"你了解各大外资独资企业在华的广告情况吗?"
"这个……"念容想这份工作反正没戏了,于是干脆不作声。
CEO低头很久,突然问:"明天来上班,可以吗?"念容张大了眼睛。
"我姓盛,"CEO站起来同他握手道别,"盛战!"好名字,念容在心里默默道,战无不胜!得到了工作,念容好一阵开心,她决定请贝蒂出来吃饭。摇了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贝蒂同屋的小女孩,"她出去了,不在!"
"她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不确定,好像是一个叫杰的男人约她的。"念容心一沉,"她几点走的?"
"刚刚,不到十分钟!"
"谢谢!"念容挂了电话,缓缓走到床头,服了一片"速效救心丸",怔怔望着远处灰白的天空。
突然,她拉开柜子,穿上一件白色套头羊毛衫,换上牛仔裤、登山鞋,打车直奔中央戏剧学院。果然,杰的宿舍锁着门,杰的邻居,一个带眼镜的研究生说他出去不久。
念容在操场上等杰,路上不时过来三三两两谈恋爱的大学生。女孩子并不漂亮,男孩子也不见得特别英俊,但他们沐浴在爱河里,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连微笑时的嘴角也溢着晶莹的光彩。念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孔,应该和他们是同龄人啊,为什么她却似老足十年二十年--仿佛一个人,被眼睁睁抛在时间的荒岛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嗨!小姐,可以问几点了吗?"一个学生模样的人问。
念容扬起腕把表凑近他眼前。
那男孩有点窘,讪讪道:"你是几年级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为什么非要见过我?"念容毫无表情。
"像你这么漂亮,应该名气很大才对--你是话剧系还是表演系?"男孩喋喋不休。
"我漂亮吗?谢谢!"念容苦笑道,"我怎么从来不觉得是。"
夜幕渐渐加深了,念容感到寒气洇湮地逼上来,她不住地跺着脚,时而看看表。天上忽然飘起小雨,秋雨,是非常冷的,一直冷到心里去,念容觉得自己的血液已停止流动,但脸上依旧平静。似乎是痛过了头,反而麻木了。
十一点左右,她看见校门口摇摇晃晃走来一个人。谁呢?不像是杰,杰哪有这么雍肿?天太晚了,念容的心有些扑通扑通跳,只见那肥人的影子越走越近,路过路灯时突然清晰起来,哪是什么肥人?原来是两个人紧紧偎在一起走路,一男一女,女人紧贴着男人,男人突然低下头狠狠吻住女人的嘴,一扬头间,念容呆住了--不是杰,又是哪个?念容赶忙扶住了身边的树,才没有跌倒下去。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的汽车上,风沙呼啦啦地兜头拍来。雨大起来,空气里带着厚重的腥气,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所为何来。她猛烈地发着抖,牙齿格格打颤,雨珠儿从她的流海上滑下来,冲击着面颊--泪一般。她呆愣愣地望着他们相拥离去,她看见杰的宿舍灯亮了,然后,又灭了下去。
念容仰起下巴,望着苍茫的天空,啊!此时的瑞士,也在下雨吗?此时的瑞士,应该是下午吧!那边还没有落的太阳躲不回这里的风雨中。一阵不能令人置信的抽噎从喉头发出,念容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凌晨两点,她打了杰的手机:"杰,是我,念容!"
"啊!念容啊,什么事?这么晚了……"杰很不耐烦。
"我钥匙丢了,回不了家,今晚住你那儿好吗?"念容镇定地问。 "我这里?"杰吓了一跳,"我这里……"
"不方便吗?"念容的声音透出冷笑,"金屋藏娇吗?"
"不是……"杰支支吾吾,"看你说哪儿了(不知为什么,念容似乎听见话筒那边贝蒂紧张的呼吸)?我,我一个学生,今天搬家,在我这儿暂住一晚,男学生,真的,不信你来看……"
"哈……"念容笑出声来,"贝蒂什么时候去当了你的学生?"
沉默,那边不出声。
念容乘胜追击,"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你在哪里?"杰闷声问。
"我就在你宿舍楼下!"杰身上的酒味还没散,他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牛仔裤,深棕色毛衣--他仍然是英俊的:雪白的牙齿,梭角分明的嘴唇,亮晶晶的眼睛,稚气的、大孩子式的面容。
"你怎么会知道?"杰灰头土脸,从怀中抽出打火机,想点着手中的烟,费了几次劲儿,都无功而返,喃喃骂着:"Shit!"(脏话:相当于"他妈的"。)
念容镇静地微笑着,从衣袋里掏出都彭的防风型小巧打火机,轻轻盈盈地点着火,并递了给杰。杰一时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多久了?"念容问。
杰不作声。
念容突然泪盈于睫,一把抓着杰的毛衣前胸,"你是死人哪,我问你多久了,当初那么风流快活,现在为什么不肯回答……"
"何必呢,"杰请求,"念容,我们一定要把脸抓破吗?"
"脸?我还有脸吗?"念容捂着痛得紧的胸口,"穷家女,出来找生活,我早已荣辱不计了。可是,杰,为什么连你也欺负我,为什么又偏偏是贝蒂。我觉得被出卖,被伤害,你懂不懂?"
杰抬起头来,"念容,我从未标榜过自己是圣子,你应该知道,我来往过的不只贝蒂一个女人……"
"可是贝蒂是我朋友,杰,"念容跺脚道,"吃饭的地方不拉屎,你又跟我又跟我朋友,什么意思,表示你好有男性魅力吗?那你不如来生投胎成一只公鸡,一窝母鸡都是你的……"
"念容,注意你的用词!"
"'注意我的用词'?哈!"念容大笑,"How to pay attention, Please tell me), How?"
"念容,你这么气恼,不过是因为你觉得贝蒂不如你聪明,不如你漂亮,不如你有性格,不如你……你不服气,是不是?"杰突然上前一步,盯住念容,"可是你知道吗?花念容,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以来都很累,你是那种很给男人压力感的女人。你明不明白?你太敏感,太聪明,太工于心计,别人的一举一动落在你眼中都是把柄;你心太高,要求太多,和你在一起会有很深的无力感;别的女孩子,请她一顿晚餐,买个别针给她,她们都欢呼雀跃,你呢?你的眼神永远在冷笑:'就这?'可是,我拿什么供你?我一个月挣的不到你薪水的一半?我一个月打车也没几次,你却天天开着小车来来往往,我是一个男人,我是男人来的,我需要尊严感!你太漂亮,你的那种漂亮不同于北京大街上的那些无知女孩,你既不清纯也不娇俏,你漂亮的很不正经,说白了,你很像一只狐狸精,如果你是我的女人,我会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不是担心谁勾引了你,就是担心你勾引了谁;最重要的一点,是,你是从欧洲回来的。你太明白那里的一草一木,换作别的女人,我可以胡吹神盖,'加里佛尼亚'如何如何,'旧金山'如何如何,芝加哥怎么乱,New York怎么像一只大苹果?可你呢?你什么都知道!甚至你的出现都一遍遍地提醒我,过去那些悲凉又辛苦的日子--洗盘子洗得手都失去感觉,女朋友最终跟人跑掉……花念容,我求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我们谁也不欠对方一个解释,何必这样对虚致死--你有大好的前途:撇去你的优秀不说,你还有一双神奇的眼睛,它一定会带来你希翼的一切,你不要总守着我这副没出息的躯壳好不好?你拿脚踩住我,自己也飞不高,你想想看,划得来吗?念容,我们,我们还是分开吧!"
念容怔怔抬起头,惨笑道:"那我们这一场算什么?"杰不作声,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我们算什么?你是不是认为我很下贱,那么轻易就与你上了床,所以今天丢弃起来也格外顺手,格外不在意?当然你会说有的女人的生命中可以有很多男人,就像一个男人生命中注定有无数女人。可我真的不是这种人,"念容抑住哭泣,垂下头,"你相信吗?我曾经是'世纪之星',每年都被评为市三好生,上大学那年只十六岁,考分是全省第三名--"
杰耸然动容,念容接着说,"我一直非常上进,连挤公车的时候都在看《十万个为什么》……我一直是父母的骄傲。每个人都以为我是文曲星下凡,读书的天才。是以我除了读书外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然后,我到了瑞士,然后,我回到了北京,乱了,全乱了,我的心全乱了,我好害怕,我像是安徒生童话里那个被套上红舞鞋的女孩,怎么也停不下脚步,又像奔跑在命运的转盘下,稍有歇息,便会被后面的齿轮辗碎掉,但我真的很累很累了。我以为你可以理解我,至少我们同病相怜,多年来的贫乏--爱的贫乏,物质的贫乏,一切一切,积郁着,直到你出现,仿佛得到一个出口,我不可能顾忌到后果,可现在……你当我是什么,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却去的Streetgirl(妓女。),还是一个可有可无的Sex Partner(性伙伴。)?"
"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我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