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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我嫁入豪门的真实生活--第1节:我妈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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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23 13:08: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我妈的梦

一个人如果二十岁不Beauty、三十岁时不Healthy、四十岁时没Money、五十岁时仍Donkey,就要永远和生命中最美丽的事情说Bye-bye了。


1


西方有句名言:一个人如果二十岁不Beauty、三十岁时不Healthy、四十岁时没Money、五十岁时仍Donkey,就要永远和生命中最美丽的事情说Bye-bye了。

这句话是我妈第一次告诉我的,当时我只有十五岁。

我妈是纯正的上海人,就是那种可以吃酱油拌饭也要穿得光鲜体面的典型上海小市民。她早年失去父母,不得不来北京投奔了她的姨妈。北京高干遍地都是,诱惑力很大,她是一心想嫁个高干公子的,无奈命中没有荣华富贵,等成了三十岁的老姑娘还是两手空空,不得不嫁给了我爸,一个普普通通、老老实实的外科医生。

上海人琐碎得很,这是被公认的。上海女人唠叨起来真是百屈不挠,起码我妈是这样的。对于她的唠叨,我和我爸早就缴械投降了。

为了把她自己未竞的嫁人理想移植到我身上,她磨薄了一对美丽的嘴唇。是的,她美丽,公认的美丽,美得神秘、幽深。我十五岁时跟她一块儿上街,两个人还总是被误认为是姐妹。她也承认我美,但总是不很满意,说我美得媚艳不足、实诚有余。她还埋怨我爸把她的美丽基因给掺和坏了,使我的美丽有了争议。

我爸是医生,我儿时的理想当然也是做一名医生。但我妈不允许,一定要我艺术,音乐、舞蹈、美术选一样。她说她之所以没嫁成高干公子,就因为职业是护士,缺乏艺术细胞。她说女孩子一有艺术细胞,看起来就洋气了,不然,再漂亮总觉得少点儿什么。她可以说出几个高干公子的真名实姓,他们娶的全是艺术系毕业的尖子生。

音乐、舞蹈和美术这三样,我比较喜欢音乐,但我妈希望我学舞蹈。她说我脸蛋有了,学了舞蹈,肢体语言也会变得有品位,以后嫁入豪门,会经常跟丈夫出席大场面,手脚放不对地方是万万不行的。我妈文化不高,四十岁才当上护士长,竟会说"肢体语言"四个字!看来人对某方面有兴趣、有追求,真是潜力无穷。如果社会上允许开设什么"嫁女培训班",我妈准能做得最出色。

在我爸的大力协助下,我终于成功地选择了音乐。

我妈不要我唱歌,要我学钢琴。她说豪门的家规很严,绝对不允许媳妇单枪匹马在社会上抛头露面。学了唱歌,不能上舞台,等于白学。再说了,豪门公子哥儿那么多,有几个娶歌星影星的?他们喜欢玩弄歌星影星才是真的,包一夜几百万,玩过就扔了。为什么?中国人从来都看不起戏子。学钢琴音乐素养高,嫁入豪门后,偶尔还可以在大型聚会上露一手,给婆家争光。平时在家寂寞,也可以弹几曲自娱。

于是,我就选择了学钢琴。

从五岁开始,我就接触钢琴了。上初中之后,我妈加大了力度,给我找了个音乐系教授。虽然费用不菲,但他收下的学生将来上音乐学院是没问题的。非常庆幸的是,教授听我弹了一支曲子就同意收我了。每周日去他家学琴一次,每次学习一个半小时。

在学琴之余,我妈还让我上了私人办的舞蹈学习班,也是一周上一次课。

每次上钢琴和舞蹈课,我妈都带我去,在旁边看着我,直到下课。--上海人的钱不是好赚的,花钱精打细算,一定要花得值。她跟我一块儿上课,一是监督老师,二是监督我。

我妈的确是个活络人,如果她如愿嫁给高干公子,很可能变成一个出色的外交家。从小到大,我的每一个老师都喜欢我妈,因为她总能花最少钱,干出最漂亮的事。我的艺术老师都吃过我妈做的上海菜。那时候,大家的物质生活还不算富裕。我妈每次回上海,都会带回各种实惠的上海特产,派送给她认为对我有用的老师们。




2


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我读初中时候还是八十年代末期,没有网络,同学们的爱好仍是读读文学作品、简单学些乐器、搞搞航模什么的。

我上初三时的班主任是个非常严厉的中年胖女人。我妈跟她的关系非常要好。到后来我才明白,我妈是想拿她监视我,绝对不能早恋。好在我既要学文化课,又得学艺术课,非常辛苦,平时练琴都是挤午休的时间,根本没有时间去早恋。

大家都知道我的钢琴弹得不错,每次学校有大型活动,都会要我上台演奏一曲。

初三毕业的暑假,我们班的班长房志,总是背着吉他去我家找我玩。他历年来的成绩都是全年级最好的,人很规矩,长相也不错。说真的,我们两个不是早恋。交往比较多一些,主要是家住得近,他也很喜欢音乐罢了。他一来到我家,我们就你一曲吉他、我一曲钢琴地相互欣赏切磋,彼此都感到很快乐。

但是天长日久,我妈渐渐不高兴了,开始轰人家房志回家,并明说今后不要再来了。都那么大的人了,房志也是有自尊心的,就没好意思再来,只是偶尔给我打个电话问候问候。我房间的电话是个分机,只要我妈在家,我的电话就不可能有任何秘密。她会理直气壮地偷听,一旦有男生说话稍微亲热些,她就毫不客气地在那边咳嗽。

初中毕业了,大家考上了不同的高中,毕竟很珍惜同窗友谊,暑假里常有聚会。
 楼主| 发表于 2006-3-23 13:51: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节:物以类聚

这天,十来个同学相约去北海公园玩,我和房志都在其中。中午,大家玩累了,女生们就坐在树阴下乘凉,男生们则负责去买汽水。

男生们买来汽水,就分发给女生们,之后大家围成一圈,吃自带的食品。

房志无意中坐在了我的身边,就把他妈妈自制的小糖包分给我一只。我刚接过糖包,我妈就远远地出现了!

她匆匆走来,生气地说:"房志,我命令你今后离爱爱远点儿!别分了她的心!你妈是北大教授,你爸是北大系主任,爱爱的爸妈什么也不是!你不好好学习也能上北大,爱爱可不行!反正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再被我发现跟爱爱在一块儿,别怪我找你爸妈理论!"

被我妈从北海公园拉回家,我感到很没面子,也觉得对不起房志。我妈冤枉了他,也冤枉了我。我不是个叛逆的女孩子,但这回我生气了,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练琴。晚上,我妈做好了饭,叫我两遍我都没搭理。我爸来敲门,好言好语劝我吃饭,我也不理睬。

果然,我妈拿钥匙把我的门打开了。--她的脾气很急,心里有事绝对过不了夜的。

她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坐在我的床边,紧紧拉住我的手。"爱爱,乖孩子,告诉妈妈,你喜欢房志?房志也喜欢你?你说真话,妈妈不会怪你的!"

很多年没听她叫我"乖孩子"了,我的眼泪很快就滚了出来,连连摇头。

她见我哭了,放心不少,抚摸着我的头发说:"爱爱,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你也不能算成熟的大人。你这种年龄,懵懵懂懂的,很容易干出傻事。房志他爸是北大系主任,可现在的大学系主任算什么?他爸每月拿的钱不一定有你爸拿得多!你爸是个老实头儿,要是心眼儿再活络点儿,做手术收病人的红包再贪心点儿,收入指不定是他爸的几倍!他妈是教授怎么样?还不得跟我一样,天天提着菜篮子跟菜贩子砍价?一般女孩可能觉得找个父母是大学教授的男朋友已经很不错了,但你不是一般女孩。你就是想做一般女孩,妈也坚决不同意!"

我一直流眼泪,不发一言。

"哼,吉他,房志他爸妈品位也够差的,竟然要自己的儿子碰吉他。吉他是什么?是下流乐器!,上不了台面的!你看那外国电影里,弹吉他的都是乡下人、街头混混和流浪汉!房志的吉他会玷污你的钢琴!"说着,她的眼睛竟微微红了,动情地说:"爱爱,妈这么严厉,可能你会恨妈。可妈都是为你好啊!妈不是最好的反面教材吗?嫁给你爸这种穷光蛋,一辈子混迹于俗人堆里,为生活奔命,一天到晚柴米油盐,做粗了胳膊,跟菜贩子砍价喊破了嗓子!要不是妈有个漂亮底子,早就变成黄脸婆啦!妈虽然没接触过真正的豪门阔太,但一块儿打麻将的也有几个'豪门阔太外围'。别说真正的豪门阔太了,单是那些'外围们'的穿着打扮、私人生活,叫我们想像都想像不了啊……"

我妈不仅干预我与非豪门出身的男生的交往,还干预我与底层女生交往。

我有个女同学,名叫陈小云,住在前门大栅栏。长得个子高挑,明眉大眼,挺漂亮的。她待人也热情,跟我的关系一直不错。

一次她去我家问作业,天晚了,我妈就假意留她吃饭。

陈小云是个没有心计的女孩子,看不出我妈的眉眼高低,就坐下来吃。女孩子的家庭经济情况不好,平日的伙食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加上我妈是个做菜高手,又有上海本帮特色,一盘可口的板栗烧鸭几乎叫她吃了一半,吃得好香!

结果陈小云前脚离开我家,我妈就开始数落我和我爸:"饭桌上多了个打'莲花落子'的,你们两个也吃得下,真是物以类聚!"

听了我妈的话,当时我就惊呆了,替陈小云羞得满面发烧。

我爸不高兴地说:"上海女人,你对人能不能不那么刻薄?人家是个小女孩,觉得咱家的饭菜香,嚼得响了点儿,就受你这么奚落!真是的……"

我妈一听,就扯着尖利的嗓门叫了起来:"啊呀,北京大男人、里外一把手、白衣天使!本事大着呢,一个'不'字都讲不得的!哼,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反正我是被那'莲花落子'弄得没吃完一碗饭!"

我爸是个好脾气的人,每次我妈挑起战争,他总是走进房间关起门来看书,或者去外面散步,躲一两个小时,等我妈的气消了再回来。要是换个男人,我家肯定不会这么太平。




3


闲暇时候,我妈也会带我上街逛逛。

到了王府井,她专挑豪华商场进,专问标价惊人的东西,尽管最后她往往一分钱的东西也不会买。记忆中我的换洗衣服总是只有两三套,但无论样子和质地却都是上乘的,有的还是我妈接触的"豪门外围"太太们去香港、日本、美国等地淘回来的。我妈从不要我穿款式夸张、特别入时、流行得满大街都是的便宜货,她的穿衣哲学历来都是宁缺勿滥。

一次陈小云买了一套裙装,地摊货,才十几块钱,样式漂亮,颜色灰粉红,很好看。我就闹着我妈也给我买一套。

我妈看上去很失望:"爱爱,这么长时间了,我对你潜移默化教育简直泡汤了!陈小云充其量是朵'胡同之花',将来也只能在胡同里枯萎!北京的胡同就是上海的里弄,能出什么名媛闺秀?将来都是奶孩子、绕锅台的穷酸命!"

我妈责令我从此不得跟陈小云玩,以免染上"胡同"习气,将来甩都甩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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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3 14:0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节:流落凡间

为什么我妈这么不平?为什么她挤破头都想把我塞进豪门?

我想,首先因为她是个美丽非凡的上海女人。

她的眼睛是那种非常有神的丹凤眼,而非杏核眼。造物主似乎对她特别青睐,丹凤眼要比杏核眼耐老得多。她的鼻子挺直,鼻翅又小又薄,嘴唇也是小巧的,一笑就显出优美的弧线……记忆中,她从不留短发,总是把头发烫卷,优雅地盘在脑后。她围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时候,微微低着头,露出长长的颈项,真是美得无法形容。她生气也是美丽的,哭起来也很美丽。所以我爸总是让着她,舍不得骂她,更舍不得动她一指头。

上海女人跟别的地方的女人是不同的,美丽非凡的上海女人跟别的地方的女人更是大相径庭。不承认这一点是不可以的,不承认这一点你将永远对她们抱有偏见。美丽非凡的上海女人大都是骄傲的,不满的,挑剔的,刻薄的,目中无人的……总之似乎跟温柔敦厚无缘。难怪一位喜欢拍上海女人的香港名导演说,上海女人是最复杂的,所有也是最有故事的。

我妈甚至不要我说话带北京腔,她匪夷所思,说北京腔不适合花前月下。"别说在豪门公子面前,就是在一个温情脉脉的凡夫俗子面前,那种炒豆子一样嘎崩脆、舌头打卷儿的北京腔都会大煞风景!爱爱,你要学我说话的腔调,上海腔,吴侬软语。我相信,上海腔的普通话会受到全世界豪门公子的激赏!"

不过我妈身上也有平凡女人的好处。她像一只忠实的老母鸡一样护着我、顾着这个家。年轻时,她是个美丽的护士,在医院常碰上当领导的或者有地位的人,但从不越轨。她总是对我说,既然决定嫁一个人,首先要抱定从一而终。不然就一辈子别嫁人,玩个痛快。--这也是我爸总是让着她的根本原因之一。

其次,是因为她这样美丽非凡的上海女人竟然流落凡间。

我妈认为美丽的女人就应该享受荣华富贵,这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物有所值。所以,她拼了命都想把未竟的理想强加于我,把我塑造成一个平庸生活的颠覆者和复仇者。

她特别喜欢带我去故宫、颐和园这些皇家遗迹游玩。她说故宫、颐和园这种地方,可以用六个字概括:极端荣华富贵。她总是感慨人与人的命运不同:慈禧用的一个化妆盒就千雕万琢、镶金嵌银、价值连城,而很多女人死做一辈子也穿不上一双皮鞋。

没有我妈,我绝对跟豪门无缘,嫁个大学教授的儿子也许就要庆幸了。--不论什么好事,你不去努力,它肯定不会自来。从天上掉下来砸到人头的总是灾祸,而不是馅饼。灰姑娘与豪门公子街头偶遇只是三流小说电影的噱头,这样的情节最能满足灰姑娘们的一厢情愿,但事实上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现在我也已经不是小孩子,已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对事物的看法也有了更多层面的考虑。母亲对孩子的爱,那可真是绝对无私的,可以掏心扒肺的。每每看到母亲为病孩子献出器官、为救孩子舍弃生命之类的事,我都会为之感动好久。男人,还有没生育过的女子,是不可能有这种感情的。所以,在我嫁人的问题上,我妈也许做得过分,但当妈的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起码她认为豪门就是天堂。

医院每出现一个因没钱而放弃治疗的农村病人或者城市底层病人,我妈回来总是最有话说的:"看看,穷人的命一钱不值,得了大病就得等死。你们总是看不起钱,钱能换来穷人多少条命啊。如果他们都有的是钱,得的那些病不算什么,几乎都能康复回家!"

我有次反驳我妈说:"那人家农村也出百岁老人,他们可是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吧?"

我妈不以为然:"农村百岁老人有几个?你要看人均寿命。底层人吃得饱饭,治不起病,这是个事实。你没在医院呆过,不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亲人等死的景象有多凄惨!"



二不做有裂纹的花瓶

我妈说凡夫俗子都不喜欢自己的新娘不完整,何况是富可敌国的豪门公子?如果娶回家就发现不是原装货,即使不会马上丢弃,也会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她。所以,女孩子千万不要做有裂纹的花瓶,不然人家会找你们的妈妈退货。

4


九十年代初,我进入高中,我妈对我的监督更严了。倒不是在学习方面,我长期养成了自觉学习、练琴、练舞的习惯,到了什么点儿,就干什么事儿,基本改变不了。我妈主要是害怕我交男朋友。

我就读的重点中学分初中部和高中部,无巧不成书,到了高中我跟房志在一个班。

房志本来就对我有好感,加上在北海公园被我妈搅和了一次,心里的那份朦胧感情反而被激活了。他当时只是一个高中生,根本意识不到我妈的"远大理想",只是以为我妈不要他接近我,是怕影响我的学习。因此,到了高中,房志虽然从没对我表白什么,却依然时时处处关心我。

我妈是个优秀侦探!她从此觉得房志是个很大的隐患。

她当然没权力把房志从学校里驱逐出去,唯一的办法是把我调走。众所周知,高中转学对学业是非常不利的,但我妈却毅然决然地做了,把我转到了一个稍差一点儿的学校。我和我爸为这事儿几天不理她,她竟反常地对我俩忍气吞声。

直到我结婚之后,一次不经意的谈话中,她才向我透露,当时她义无反顾地把我从房志身边调走,是完全正确的举措。--她的根本目的是,在我结婚之前保住我的处女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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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3 14:05: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节:豪门公子

到了新的学校,要适应新的环境。同学老师彼此熟悉需要一个过程,再加上周末我要学琴练舞,几乎没有任何与男生多接触的时间。我妈对此虽然比较满意,但还是时时不忘对我敲警钟。

她曾经问过我一个非常意味深长的问题:"如果你去买花瓶,发现一只最美丽的,世界上简直没有第二只花瓶与它媲美。你又有足够的钱,你会怎么样?"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然买下!"

"但你回家发现这只花瓶竟然有一条裂纹,心里会怎么想?"

我想了想说:"当然不高兴了!很可能会退货,商家也不能这么蒙人嘛。"

她听了我的回答,非常兴奋地说:"爱爱,你总算没辜负妈的一片苦心。现在咱们把那只花瓶比做一个美丽女孩子,把你这个买主比做一个豪门公子……你再想想,结果会怎么样?"

我一下子明白我妈的用意了!她是想在我出嫁以前保持完好的纯洁!她是对的,过来人不都这么说吗?即便是当年不小心使自己在婚前有了裂纹的过来人,也会认同这一点吧?保持纯洁一直到结婚,这在百分之九十的人看来都是正确的吧?

我妈看我明白过来了,郑重地对我说:"凡夫俗子都不喜欢自己的新娘不完整,何况是富可敌国的豪门公子?好比我吧,比一般女人漂亮点儿都自恃极高,人家有钱人一样觉得自己比别人金贵,对妻子的要求自然也就比一般人高。谁娶了个完美无瑕的妻子,都会像宝贝似地珍惜她。如果娶回家就发现不是原装货,即使不会马上丢弃,也会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她……所以啊,爱爱,你可不要做有裂纹的花瓶,到时候叫人家找我退货……"

打那之后,我似乎理解了我妈许多,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总与她作对了。

一个热爱厨艺的女人一定是恋家的,爱孩子,也爱丈夫。不然她可能没心情去钻研一只菜该怎么做。有时一道菜要反复做上好几年,才可达到完美。--我妈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高一下学期,初夏时节,我妈医院里调来一个四川同事,人很热情,教大家做四川泡菜。我妈在做菜上悟性很高,初学就做得很好吃。有包菜、红萝卜、白萝卜、青红辣椒、嫩姜、嫩蒜等,又酸又辣,我吃了不少,脸上第一次冒出几个痘痘。

我妈吓坏了,记忆中我得多大的病,我妈都没这么紧张过。她的职业就是护理,赶紧给我煲了些中药,又擦些药水,几天后痘痘就下去了。

我妈后怕地说:"痘痘这东西可不能长,长痘痘就等于毁容了。那些长痘痘的女孩子大都是嘴太贪,看见什么就吃什么。其实青春期很多东西都应该是忌口的……还有啊,我就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妈妈生了女孩子,对她们的形象不管不问呢?比如有些女孩子,稍微割一下眼皮,脸蛋的美就提高了一个档次。唉,女孩子不漂亮,当妈妈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喔……"




5


日子平静地过到九二年底的一天。

报纸电视忽然铺天盖地报道戴安娜与查尔斯分居的新闻,追溯他们曾经的浪漫奢华和幸福。说实在的,宫廷童话故事的破灭,使很多平民如释重负,人们总是愿意听到他们的不幸。

我放学回家,在路上买了一份晚报,想让她明白,豪门也会有狂风暴雨,童话夫妻也会劳燕分飞。

我妈正在厨房做饭。我进门就冲进厨房,把报纸往她面前一伸。

还没等我开口,她就先声夺人:"去去,旧闻啦。你以为我在医院是不看报的呀?告诉你,就是天塌下来,也别想改变我!"

我只好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书包还没放好,我妈又把我喊进厨房里,叫我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听她讲戴安娜为什么会有这种结果。

她边麻利地烧菜,边滔滔不绝:"戴安娜这个女人的心太活络,也可以说是幼稚、贪婪。不信你就等着看,就是戴安娜再找一个,以她的性格,也不会长久!什么是爱情?爱情最多是三五个月的敏感期,男女彼此见了会心跳,分别会思念。你看我跟你爸,现在还会眉目传情、卿卿我我吗?激情最后都转化成了亲情、友情、相濡以沫,就是在一块儿生活,有病有痛相互照顾……噢,今天觉得没感觉了,明天就要换一个,那一辈子要换多少个才是个头哇!戴安娜说她寂寞,受不了宫廷里的繁文缛节。好,现在让她嫁个小瘪三,小瘪三就能一辈子把她当神供着?以她那脾气,我看小瘪三过不了仨月就出会去搞外遇啦……"

在我妈的严格管制下,我的整个高中时代过得紧张充实,也可以说是疲惫不堪。

对于我的舞蹈,我妈要求不严,基本目的是为了塑造一个优美体型。而钢琴是必须认真学习的,每次考级都要以优秀成绩通过。不然我觉得对不住我妈,也对不住教我的音乐教授。北京的冬季干冷,由于练琴太多,手指皴裂,缠上胶布是常有的事。

我妈看了也心疼,总是安慰我说:"爱爱,苦过高中,以后进入音乐学院,就不练这么苦啦。上了大学,我会带你接触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你的生活就不会这么乏味了。你的大学文凭,只是作为进入豪门的通行证,并不是一定要你有真才实学。没有文凭的媳妇,会遭人看不起。你有文化,起码他们不敢随意欺负你。妈是绝对不允许你考研究生的,读完研究生,就变成老姑娘了,谁还要啊。那些读研究生的女孩子都是没及时抓住好男人,只得靠自己继续苦读、冲到社会上好跟男人拼杀。有好男人嫁的女孩子,趁早生儿育女了,谁去读硕士博士啊?妈可不希望你去受那份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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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3 14:17: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节:必然中的偶然

由于我一直在学钢琴,对于同龄人热衷的流行歌曲并不感兴趣。流行歌曲与巴赫相比,简直是太低俗单薄了。我这并不是在贬低流行歌曲,而是长期沉浸在钢琴曲里,不可能去狂热追捧昙花一现的东西。没有一首流行歌曲能火过三月,而每一部音乐经典作品都可以流芳百世。另外,流行音乐大都很张扬,惟恐流行得不快、不长久,而名曲都是含蓄内敛的,真如我妈形容的,就像豪门贵妇,只可远观,只可虔诚地欣赏,而不可于近处亵玩。

在音乐的熏陶之下,我的性格也渐渐变得平和、沉稳,甚至稍微有些忧郁,极少会喜形于色。

整个中学时代,我没有恋爱。我妈把我转到另一个学校之后,房志才渐渐明白了我妈在我身上下了多大的工夫,才真正明白我妈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当然也不把他那样的家庭放在眼里。他曾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是问同一句话,你快乐吗?我每次都回答他,谈不上快乐,也谈不上不快乐。命运已经安排我这样了,我就不能再那样了。

接到北京一所音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我妈对通知书本身并不是很感兴趣,她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她只是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了这么一番话:"爱爱呀,妈妈的苦心你一定要理解。打个比方,你的手还没被男人碰过,男人碰你时你会很敏感。你还没有过初吻,男人吻你时,你的反应跟被吻过的女孩子绝对不一样。记住,把你所有的第一次都留给你将来的丈夫!穷小子只会索取,根本不会负责任。女孩子把身体给了他们,不仅一钱不值,还会身心受伤。他们不是不想负责,而是负责不起。社会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弃婴?几乎都是大姑娘生的,没脸拿回去养,当然只好扔掉啦。我在医院工作,这种事情见多了。把她们的肚子搞大的男人呢?无影无踪了呀。豪门公子会这样吗?不会的。即便他们会,他们的父辈祖辈也不会。他们的血脉金贵着呢,妓女生的都得抱回去养!当然啦,妓女母亲是绝对不能进门的……"



三必然中的偶然

这还是我第一次坐奔驰。感觉轻飘飘的,如坠云里雾里。车很厚重,很稳当,司机的技术娴熟得称得上是表演了,以至于到后来我分不清是车子质量好,还是司机的技术高。我常坐的那些要把人的肠子颠断的公共汽车,跟这辆奔驰相比,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6


一九九三年秋季,我进入大学之后,我妈对我的教育重点,非常明显地从学习转向了交际。在我的服饰交际上的投资也明显地提高了许多,而我们住的家属区里,几乎家家都把钱花在了房屋装修上。那时候家家的客厅都变大了,流行在装罗马柱,墙上贴陶瓷的安琪儿,显得浪漫气派。医院的同事问起我妈为什么不花钱装修,我妈总是但笑不语,或者说没有多余的钱。除了我和我爸,没有人真正明白我妈的远大抱负。她总是对我和我爸说,你们不信就走着看,阿拉将来住的房子呀,肯定比这院子里谁家的都要好!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每一步,似乎都是我妈给我设计好的。稍有偏差,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生活。

不得不提的是,我妈积极交往的那些"豪门外围"太太们。她们大多是北方人,比较粗糙。她们之所以跟我妈--一个小护士交往,一是我妈这个上海女人很细腻,话说得得体,必要是会阿谀逢迎,弄得她们个个都特别有优越感。比如见到一个水桶腰太太,穿了一件与年龄不符的高级时装的,我妈会表现得像是看见了仙女一样,大赞她年轻了10岁,有嘉宝神韵。那种欣赏的神色一般人装不出来,但我妈可以。还有一点,就是我妈面容身材都漂亮,又特别会穿,即使衣服价格比不上她们的贵,但穿出来的效果也不会输给她们。所以,她们都喜欢我妈,每每出国回来,都会给我妈带些小礼物甚至衣服鞋子。我妈对于那些国际名牌服装、鞋子、皮包、香水什么的,也略知一二,起码比我懂得多。比如,她竟然知道玛丽莲·梦露睡觉时喜欢用ChanelNo.5牌子的香水。还知道梦露被人问及穿着什么睡觉时,她说的是"NothingbutafewdropsofNo.5"这句话。

对于像这样的豪门奢华生活的边角料,我妈有超凡的颖悟力和记忆力。而我就明显地不如她。虽然嫁入豪门后,常消费世界名牌,但对于它们的英文名字和衍生出来的、散发着无限诱惑力的传说和典故,我还是没兴趣,当然也记不好。

对于香水,我喜欢买上一瓶VoldeNuit,也就是非常出名的"午夜飞行",摆在那里当样子。我历来不喜欢用香水,只有在一些比较隆重的场合才用上一点。购买"午夜飞行",可能是受亦舒小说的影响,里面似乎不止一次提到午夜飞行。只可惜的是这种香水现已停产几年了。

大一的初秋,也正是北京最美的时节。

一个周末的傍晚,我妈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对我说:"爱爱,刚才我和'豪门外围'太太们打牌。刘太太的女儿在国外读的大学,前段时间刚毕业回北京。今晚她的男朋友要为她接风洗尘,搞个大型家庭PARTY,热情邀你去玩呢!"

我一听就有些反感:"我跟刘太太的女儿素不相识,她怎么可能热情邀请我?"

"可我跟刘太太认识呀!爱爱,人家刘太太女儿的男朋友可是有大来头的!真正的豪门公子!刘太太的女儿我见过,人长得不但漂亮,性格还比你开朗。你的钢琴弹得好,去了也不会尴尬嘛。想嫁入豪门,不跟上流社会接触怎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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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3 14:19:44 | 显示全部楼层
明天继续,今天就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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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23 18:53:27 | 显示全部楼层
哈,要是这个上海阿姨当初生的是男孩,她该咋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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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23 20:14:10 | 显示全部楼层
顶个贴……这个妈妈厉害 :koushui:

是原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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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23 22:20:43 | 显示全部楼层
嗯,应该不是原创的~我以前看过的

后来她妈妈认识了一个女人,她们家算是挺有地位的,有个女儿从国外回来,有未婚夫的~而且家境很好

但是后来好象那个未婚夫喜欢上了这个女主角,还送了她挺名贵的东西,但是她妈妈好象是死活不让她做第三者的~

具体地不记得了~大致内容应该是这样的,反正她确实是嫁入豪门了,不记得了,我再去翻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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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23 22:26:39 | 显示全部楼层
[QUOTE=totolee]哈,要是这个上海阿姨当初生的是男孩,她该咋办啊?[/QUOTE]
如果是男孩,估计她也会让他拉拉小提琴之类的,一定要让他是优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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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9 23:54:45 | 显示全部楼层
没啦???晕,看得正投入呢!!急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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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10 09:18:47 | 显示全部楼层
啊......没了
lz快回来,阿拉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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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10 09:32:5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偶看过结局。要是楼主不反对,我就继续贴了。 :lian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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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10 09:37:4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知道这都是我妈一手安排的,很可能是她求人家刘太太给我这次机会的。我妈的苦心让人感动,但同时强烈的自卑却包围了我。我妈宁肯叫我去给一群豪门公子小姐弹琴助兴,也不愿失去一个接触豪门的机会!

  我正想郑重拒绝,电话铃却响了,我妈一接听,脸上就堆出了大面积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对着听筒说:“唉,我这女儿没见过大场面,我正在做她的思想工作呢。”接着,她又拿着听筒听了一会儿,脸上僵化的笑容终于舒展了,连连说“谢谢”。

  放下听筒,我妈简直蹦了起来,叫道:“太好了,爱爱,刘太太说要她女儿用车接你去呢!这回你怎么也推脱不了了吧?嗨,女儿,怎么样,阿拉的面子够大吧?”

  我妈拉着我,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梳妆台前,帮我化妆梳头发配衣服。她把我的卷发高高地盘了起来,很专业地说:“这样的发型可以显露出我长长的颈项,学过舞蹈和没学过舞蹈的女孩子,就是这个部位长得一模一样,表达的肢体语言也是绝对不一样的。懂行的会知道你学过舞蹈,不懂行的只能感到你与众不同的吸引力。”

  打开衣柜找衣服时,我妈说:“你今天得穿长裙,弹琴的时候是很优雅的,穿个牛仔裤是不淑女的……”

  “要那么淑女干什么?我又不是去相亲!”我没好气地说。

  我妈竟然文绉绉地开导我:“你不是很喜欢芭比娃娃吗?芭比娃娃什么时候都是光鲜漂亮的。以后你不论在什么场合,都要把自己打扮得像芭比娃娃那样,光鲜漂亮得无可挑剔……”

  大约四十分钟之后,一辆黑色簇新的奔驰车停在了我家楼前。

  没等我出门,车上就下来一个洋派女孩子。她穿着牛仔裤和薄薄的淡蓝色绒上衣,显得很随便。我难为情地看了看自己一身的隆重,接着又看看我妈。

  我妈很自信,在我耳边小声说:“宴会开始后你看她还穿不穿这套衣服!”

  接着,我妈就忙不迭地走到女孩子面前,拉住她的手亲热地叫:“天韵来啦!真麻烦你,还开车来接爱爱。”她的名字也是脱俗的,不像我,叫了个“爱爱”,就好比一个芭比娃娃的名字,似乎命定了要依附男人生活。

  我走到天韵面前,跟她拉拉手。她友好地笑道:“应该感谢我男朋友,车子是他的!”

  司机位上坐着个长相很帅的年轻人,西装领带,打扮得很齐整。他微笑着,冲我扬了扬手,算是招呼。一点也不张扬,几乎是过于安静。他根本没准备说话,天韵的女高音倒显然喧宾夺主了。

  不过天韵没有介绍他,我也不好说什么,也冲他笑了笑。

  “听我妈说你喜欢巴赫。没有谋面,我就喜欢上你了!没想到这么漂亮!今晚PARTY所有女孩子都得变成你的陪衬人啦!”天韵的笑意更深了。

  按说天韵年龄上应该比我大几岁,但能在这种场景里说起巴赫,却泄露了她的纯真。可“陪衬人”这三个字的恭维痕迹也太明显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一下子就喜欢她了,没好意思当面赞她漂亮,只是对她友好地微笑。

  我妈见我跟天韵一见如故,也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之后,天韵帮我打开了后门,让我坐上去,她自己则还是坐在前排。

  车子滑顺地一弯,就掉过头,朝前驶去。

  7

  这还是我第一次坐奔驰。感觉轻飘飘的,如坠云里雾里。车很厚重,很稳当,司机的技术娴熟得称得上是表演了,以至于到后来我分不清是车子质量好,还是司机的技术高。我常坐的那些要把人的肠子颠断的公共汽车,跟这辆奔驰相比,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车子一路行驶到了北池子大街。北京有美景无数,但我推荐来北京旅游、或者住在北京还没去过的人们,最好在春天或者夏天的午后2时左右,一个人来北池子大街走走。大街两侧分布着文物古迹和大量的四合院,围墙高筑,不少大门口没设门牌号,给人一种神秘的历史感。如果你是个少女,北池子大街会使你想起浪漫的爱情。如果你是个白发老人,它则会使你想起皇城的沉厚。午后的北池子大街是那么幽静,道路两旁参天的国槐绿得让人心醉,只有斑驳的树影在你身上流淌……

  车子刚到XX胡同的一个四合院门口,里面就有人打开了门,模样像个男仆,四十岁左右。这个四合院相当大,小池里游鱼可数,花圃里开满了各色菊花。古老的庭院、门廊、朱漆栏杆、散发着奇异药香的国花……这一切的一切,使我产生了片刻的窒息感。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这个美妙的所在,让我住上一辈子,一个人弹上一辈子琴,都不会厌倦。

  坐北朝南的主房改成了一个大客厅,里面摆放的是仿古红木家具,一律雕龙琢凤。花架上摆放着一盆颜色深紫的菊花,没有摆黄色的和白色的。我不知道这颜色有什么讲究,却感到这种颜色的花与这间客厅极为匹配。客厅的东北角有架黑色钢琴,单从外观上看,都绝对不是我和同学们用的那些大路货。

  客厅里已经坐上了四男三女,四个男人中有三个较为年轻,大约三十来岁,另一个看上去有四十岁。三个女孩则个个年轻貌美。那三个年轻一些的男人身边各坐着一个女孩,看上去像是三对人。独有那个年龄较大的男人身边是空的。

  天韵坐在了年龄较大的男人身边,我则坐在天韵的另一边。

  天韵先把我介绍给大家,说我是她的好友。之后,天韵向我介绍了那三对男女。最后才向我介绍到她身边的男人:“他就是我的男朋友,姓李。”

  听她这么一说,我有些疑惑,目光不禁又落在他的脸上,仔细审视。他长得不错,看上去也很让人舒服,不过跟天韵拉上这种关系似乎有些不妥。天韵怎么找了年龄这么大的一个男人?进入这个四合院之前,我一直以为那个年轻英俊的司机是男主角呢。

  就在这时候,一个三十来岁、穿着整洁的保姆用盘子托来了三杯盖碗茶,轻轻对李说:“李总,晚宴已经准备好了。”

  李轻轻点点头。女人便退了出去。

  李对大家能来给天韵接风洗尘表示感谢。接着,大家彼此开始客套地拉话,我的思想却走了神。晚宴都快开始了,可能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他们正好是四对,看来我妈这次纯粹是想叫我来见识见识,而并不是什么“相亲”。这么一来,我反倒轻松不少,就端起茶杯,学着李的样子,轻轻拿开杯盖,呷了一口。这不知是什么好茶,叶子幼嫩、青翠,一条一条地躺在杯底。

  我正望着茶水出神,身边的天韵说:“这是什么茶?味道真好!”

  李只是偏着头朝她笑笑,什么也没有说。

  我把目光定在李的身上。他皮肤白皙,穿的是黑色西装,领带是很简单的变形虫图案。他的表情悠闲而笃定,好像能抵挡狂涛骇浪。他是耐看的、寡语的。同时,不可否认的是,他是富有魅力的。在座的几个男人都比他年轻,比他的话多,比他会表现自己,却独有他显得鹤立鸡群……恍然之间,我似乎有点羡慕天韵了。

  接着,我发现李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个式样简洁的白金戒指,心里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难道他是已婚男人?不,不可能,他是天韵的男朋友,怎么可能已婚?中国人戴戒指大都不讲究那么多,十几岁的小姑娘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的也不在少数。

  大约七点半光景,女仆把大家带进四合院朝西的那间屋子,是个一式的古色古香大餐厅。中间摆放着一长椭圆型的饭桌,九张椅子。这里看上去起码能摆十几张椅子,今天没有用的可能撤掉了。

  大家坐好之后,四个女仆开始上菜。上的是西餐,不过这样的长桌子也只能用西餐,好在我妈带我去过几次西餐厅,起码刀叉是拿不错的。鹅肝酱配的是柠檬汁,主菜是八分熟的牛扒,还有三文鱼、烤土豆。酒是法国原产AOC级葡萄酒。甜点是冰淇淋、苹果派。四个女仆的服务非常到位。——这,也许就是豪门人家繁文缛节的一个方面吧?可是,如果你在豪门中非常快乐,这些繁文缛节显然起到的是锦上添花的作用,使你的生活似乎冒出了五颜六色的泡沫,华贵而真实。

  用餐后,大家又回到客厅,只见里面的灯光幽暗。那幽暗的灯光又不是一种纯色,好像是五颜六色在缓慢地变化着。女仆又给大家上来了蓝山咖啡,并不是速溶的,而是用咖啡豆精心焙制的,味道好浓。大家的谈话也变得畅快了不少。他们没有谈时政或者时尚,竟然谈起了音乐。有的说喜欢邓丽君,有的说喜欢胡里奥。李说他非常钟爱日本古典音乐,天韵则非常自信地谈巴赫。我一直微垂着眼睑,听他们说,感觉自己插不上嘴。

  忽然,我发现坐在我旁边的李,朝我稍欠了一下身子。他开口对我说话了,非常纯正的北京话:“爱爱的音乐造诣比我们在座的都要深,最喜欢谁的音乐?”

  我没想到他会单独问我,脸上竟发起烧来。并且,我敏感地发觉,他的话音和语调变了,温存又饶有兴趣。我妈说北京腔不适合花前月下,看来并不是这样的。李的这几句北京腔竟这么迷人,甜得腻得扯不开。粗犷男人动起情来,真是了不得。——我的眼睛垂得更低了,小声说了两个字:“巴赫。”

  他听罢,呷了一口咖啡,又把杯子轻轻放下,对大家说:“今天酒喝得不少,忍不住要献丑了。”

  只见他走到钢琴前,在琴凳上坐正。我简直看呆了。身边的天韵扯了扯我的胳膊,调皮地对我眨了眨眼睛。

  李弹了巴赫《法国组曲》中的第三首《萨拉班德舞曲》,节奏庄严、缓慢,带有悲剧色彩,抒情性非常强。据说《法国组曲》和《英国组曲》是巴赫献给他第二任妻子的,李选择这样一首曲子是不是饱含深意?

  他弹得竟是如此地清新、秀美,如同天音回荡在客厅里。怎么可能?他可是一个商人!——大多数人能拨弄几下吉他,可钢琴的黑白键却不是人人都敢碰的。李,虽然对曲子有些生疏,可指法却依旧那么娴熟!难道他小的时候也像我一样,被妈妈逼迫,练琴练到哭,累到病,十指尖皴裂、缠满胶布吗……

  李弹完之后,大家都由衷地报以热烈掌声。他示意我站起来,接着弹一曲。李的琴弹得很不错,他的十指创造出来的音乐氛围就像迷药一样,使我感到有些晕晕的,几乎没有弹琴的力气了。但是在这种场合又不能由着性子来,我还是走向钢琴,慢慢地把十指放在琴键上,感觉了片刻,想着不如我也弹一曲巴赫吧,巴赫本身就是一副迷药!既然在座几个喜欢巴赫的人都已经迷醉了,不如向巴赫的沼泽里再深陷一层!

  《法国组曲》优雅轻快,《英国组曲》则相对丰满、宽阔,气质多变。于是,我整理一下思绪,弹了巴赫《英国组曲》中非常迷人、可爱的第20首《加伏特舞曲》。

  我弹完后,李最先鼓掌,欣赏地说:“不愧是专业人才,弹得真好。我刚才真是班门弄斧了。”

  我赶忙说:“不过比你弹得熟一点。你没时间练,我是天天都摸琴的。”

  接下来,李问大家想跳舞,还是看片。

  因为人比较少,也很难热闹起来,大家就选择看片。李有个小投影,放了个山口百惠主演的片子《古都》。——这些,就是李喜欢的东西。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做着什么生意?他的私生活是什么样?有太太吗?要是有的话,太太是否漂亮?膝下有无儿女……李像一个谜,深深地嵌进了我心里。

  大家散的时候午夜已过。李与我握别的时候,手心里似乎出了细汗,湿洇洇的。他没再跟天韵一块儿送我,而是安排他的司机把我送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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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10 09:38:14 | 显示全部楼层
8

  我妈还没睡,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其实目的是等我回来探听消息。我竭力保持平淡的表情,这种事情要是被我这个啰嗦妈妈拿到一点儿蛛丝马迹,我的耳膜可有得受了。

  我妈关切地审视着我,全身上下。“玩得高兴吗?吃的什么?你弹琴了吗?还有呀,有没有别的高干公子参加PARTY……”

  我机械地回答:“玩得高兴,吃的西餐,弹琴了。至于有没有别的高干公子,我总不能抓住一个个问问,喂,你是高干公子吗?喂,你呢?还有你?”

  我妈笑道:“这孩子!眼睛看耳朵听不就知道了?从他们的言谈话语里?”

  “我没那么大能耐,你当时怎么不要求天韵一块儿跟去呢?”

  我妈见我不高兴了,就说:“没事,这是第一次走出去,没有实际收获也不要紧。以后机会多着呢,放心吧,妈会给你制造的!”

  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好久没能入睡。怕被起夜的爸妈发现,我把台灯扭得暗暗的,打开日记本,记下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满满写了两页,重读一遍,才发现一个“李”字占据了太多的篇幅。除了我爸,李应该算是第一个在我心里划出刻痕的异性。房志不能算。如果就这么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房志,他在我心里只能是个男孩的形象。

  合上日记本,我的心也算是落下来了。同时我告诫自己,从此就把李夹在日记本里,把他变成一个遥远的记忆尘封起来。他是天韵的男朋友,他无名指上还戴着戒指……即便这些障碍全部扫除,恐怕也没有别的可能。我怎么总觉得李是那么虚无缥缈呢?似乎注定是我命运中的流星,绚烂但不长久。

  第二天的太阳依旧出来了,昨夜的记忆也显得虚无。我依旧上课下课,练琴,在校园里忙碌着。学校里常有小型舞会聚会,但除了规定要参加的,我都没太大兴趣。李制造的那次PAYTY太强大了,就好像吃了一次饱饭一辈子都不会饿了似的。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其间我没有得到李的消息。

  北京的舞蹈俱乐部很多。我妈说我的身体也定型了,不需要花钱找老师带了。每周六晚上去舞蹈俱乐部跳跳舞,伸展一下身体就可以了。上大学后,我妈就帮我联系了一个舞蹈俱乐部,是她医院一个同事的妻子开办的,我进去只要半价,很便宜,就是离家远一点。不过北京的公交非常发达,只要有时间,并不怕路程远。

  这天晚上我练完舞蹈出来,站在马路旁等车。大约是九点了,每次都在这个点儿练完,站牌下往往只有我一个人。不经意仰望天空,发现有一轮渐圆的月亮,已是中秋时节了。在城市灯火辉煌的夜里,是不容易发现月亮的。这样的月亮让人心驰神往。

  忽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我面前。车窗打开之后,司机朝我摇摇手。这个司机的面孔好像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他是谁。司机温和地说:“他叫我送你回家。上来吧!”

  他?……啊,我一下子想起来了,这是李的司机!一个月都过去了,李为什么这时候才想起找人送我?也许李觉得这个时间最适合接触我?也许他打听我的行踪也要花时间吧?这种时候多尴尬,我刚练完舞,浑身的汗还没干透……

  因怕我被校园里的那些“穷小子”拐了心,占了身体上的“便宜”,同时也可以使我有更多自由时间接触“豪门”,我妈坚持不让我住校,中午则可以在学校食堂吃饭、在学生宿舍里午休。我不住校,也给李接触我造成了不便吧?李让司机去我们学校大门口等我放学,人多眼杂,不大合适吧?因为放学回家稍微晚一点,我妈就会盘问半天。为了少听她的唠叨,我总是早早赶回家吃晚饭。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妈是过来人,观察我确实不像恋爱的样子,也就罢了。恋爱的女孩子很少能瞒过父母的,特别是初恋,何况是我妈那样的火眼金睛?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上车还是不该。

  司机走下来了,绕过车子,帮我打开了右侧的后门,仍很和气地说:“他来接你,你可以不上车。我来接你,你得给我个面子。”

  司机这一句话就叫我心软了。如果我不上车,司机回去很难交代。上去吧!我上了车,司机又把门关上。

  坐在车上,我又感到了极度的不安。虽然是司机开车,但司机背后的主角是李,上了车,就等于认同了李。李多么聪明,自己先不来,先让司机担负被拒绝的潜在风险。

  李派司机来,是一种避重就轻的追求方式。我不知道这种追求方式有多少个女孩子遇到过。李肯定是在追求我,这是绝对的。当时我还很小,没有一点恋爱经验,无法想到李的身份、地位、婚姻情感状况可能给我的将来造成的不幸,甚至暂时忘记了他无名指上的那个白金戒指,忘记了那个活生生的女孩子——李的“女朋友”天韵。我像很多少小无知的女孩子一样,喜欢上了被重视和追求的表象。虽然还不能说已经爱上了李,但起码不烦他,甚至有些喜欢。哪个没有恋爱过的女孩子不希望自己喜欢的男人关注自己?而这种关注确确实实已经来了,确确实实正在进行中……

  一路上,司机一句话也没说。我要司机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公共汽车站牌下停车,这样可以造成我是坐公共汽车回家的假象。要是在家门口停车,被那些婆婆妈妈看见告诉了我妈,那事情可要闹大了。

  该下车时,司机要下来给我开车门,我忙谢了他,自己打开下了车。我还不是豪门阔太,也没有资本在司机面前摆架子。再说,我跟司机其实就是一个社会阶层的,或者能当上李的司机的,阶层要比我的更高一些。

  9

  我刚进门,我妈就冲我大声问道:“爱爱,今天你身上怎么飘出一股香味?”

  我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想起可能是李车子里的香水瓶散发出来的,因我衣服上有汗,沾上的比较多吧。我妈的嗅觉可真够灵敏的!

  “怎么可能有香味?可能是洗衣粉没冲干净,留在衣服上了。”

  “不对呀,我这回买的是茉莉香型洗衣粉,你身上的香味也像花香,但绝对不是茉莉香的……”我妈狐疑地说,

  我强烈地意识到,我已经被我妈盯上了,在我身上捕捉到了蛛丝马迹。进入洗澡间,我先把身上的衣服洗了,然后才开始洗澡。而往常都是颠倒过来做的。我怕我带回来的香味在家里继续散发,连续刺激我妈的嗅觉,在她脑子里形成顽固的定势。

  练舞已经很疲惫了,我还是拿出日记本,记下了刚刚发生的事。心头快慰的同时,巨大的压力也落在了我身上。下个星期,李还会派司机送我回家吗?如果每个星期都如此,我妈肯定会看出破绽的。就目前情况看,我妈显然并不希望我与李交往,也许她比我更了解李的情况?也许她觉得自己的女儿不能抢别人的“男朋友”?

  深陷在一种恐慌之中,我的言语就更少了。我妈总是说我这一点遗传了我爸,闷葫芦一个,走到哪儿都吃不开。

  又一个星期六到来了。入夜,我照例坐公共汽车来到舞蹈俱乐部。练舞的时候我总是魂不守舍,害怕这次来的不是司机,而是李本人。同时,又害怕那辆黑色轿车再也不来了。事实上,这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很恍惚,害怕这样又害怕那样。

  练舞完毕,我怯生生地往公共汽车站走。站定之后,又不好明目张胆地四下张望,就用眼睛的余光朝周边打量,对面的街角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开始启动,转了一个大弯之后朝我驶来。我明白了,车子早来了,是在那里等着我呢。

  车子照例又停在我面前,我下意识地朝后排看看,隔着车窗,却什么也看不见。

  司机打开前窗,对我说:“他叫我送你回去,上来吧。”

  我这才断定,这回李不可能坐在车上了。没等司机下来,我就自己打开后门,上了车。坐在车子里,我有些费解,为什么李自己不来?不知这种主角缺席的关心还要持续多久?

  司机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温和地说:“他说天晚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

  又是“他”!司机为什么不直呼“李总”,或者“李先生”、“李大哥”?奇怪的是,司机这么称呼,似乎也没让人感到不礼貌。相反,更增添了李的幽深和神秘。

  一场秋雨一层凉,下了几场雨之后,北京的秋季很快就转冷了。李八次派司机去舞蹈俱乐部送我回家,却一次也没有出现。好在天气冷了,我练完舞就得裹上大衣,沾染车子里的香味似乎少了,我妈也没再提起。

  到了第九次,我下车时,司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后天就回来了,这次出门时间可不短。”

  ……他去哪儿了?国内国外?出差了?还是有别的事情?一连串的问题涌满了我的脑子。我知道一个也不能问,心里却一下子熨帖了。原来他出门了,不然可能早就跟我见面了吧?在关上车门之前,我灵机一动,赶忙对司机说:“除了周末,我中午都住在学校。”

  直到车子消失,我还站在冷风中遥望着,脸上热辣辣的。我说的这句话,傻瓜也清楚是在给李提供线索。学生宿舍有部电话,很容易就能查到号码。这回,司机也可以回去理直气壮地交代了。

  后天,后天就是下星期一。我知道接下来的两天我过不平静了!

  转过身,我低着头往家走。刚闪过十字路口,一个人影挡在我面前。我吓得魂飞魄散,以为遇到了坏人。仔细一看,竟然是我妈。我虽没做什么亏心事,心也是虚的,因为我没有拒绝我妈不喜欢的李的追求。

  我妈瞪着我,非常生气地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咱们家属院有人看见你好几次了,都是在这个站牌下车,可你坐的不是公共汽车!你现在就要对我讲真话,坐的是谁的轿车?你到底是去练舞了还是去约会了?送你回来的那个人要是身出豪门、或者高干子弟,光明正大的,你怎么会偷偷摸摸不告诉我呢?”

  我很害怕我妈,我觉得这时候她像个法官。就畏缩地说:“别问了,我下次再也不坐他的车就是了。”

  “说得轻巧,下次恐怕你一见他又迈不动脚了。好,你告诉我,他都占过你什么便宜?”

  我妈的表情渐渐变得很诡异,我很快意识到,她指的是身体上的便宜,比如他有没有吻过我,有没有抱过我,有没有……我身体的最后防线,才是我妈最担心的!她怕我的身体像花瓶一样有了裂纹就沽不到好价钱了!

  “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大叫了两声,拔腿就绕过我妈,朝家快步走去。

  我妈紧跟上我,又急切地问:“那个人是不是天韵的男朋友?我可丑话讲在前头,如果你爱上了他,这辈子可有你的好果子吃!赶快悬崖勒马,跟他一刀两断!”

  10

  回到家,我又看见爸正在浴室里帮我放热水。本来一般人家是不装浴缸这种东西的,天冷了家有暖气,用热水器也顶不住,大家都是去外面的公共浴室洗。可我爸看我练舞后必须得好好洗个澡,就坚持装了一个。还买了个庞大的电热水器烧水,每次我练舞回来,他就把热气腾腾的一缸水准备好了。爸说大冷的天,回来浑身的汗都凉了,马上跳进热水缸里舒服着呢。

  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我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爸妈在外面低声争执着什么,总是妈的声音压过爸的。肯定为了我坐李的车的事,我妈这回是绝对饶不过我的。八字还没一撇,就被我妈发现了。如果我说只是李的司机送我,我妈肯定不相信。多可笑啊,这边闹得跟什么似的,男主角还没真正上场。

  我刚走出浴室门,我妈就拿着我的大衣,披在我身上,然后把我按在沙发上坐好。

  “唉,我说,你就不能等到明天再说?爱爱练舞回来累,先叫她睡一觉不行吗?”我爸皱着眉头对我妈说。

  “哦,你怎么不心疼我累?怎么不心疼我睡不着?现在你女儿都快掉火坑里去了,你还打得下去呼噜!你这是真爱女儿还是害她呀!”我妈不甘示弱。

  “孩子大了,你再用高压政策,效果很可能适得其反。”

  “啊呀!”我妈哇哇大叫起来,“闷葫芦关键时候又口若悬河啦?你这时候说这种话不是火上加油吗?我教育孩子的时候你总是唱反调,你想想这孩子能教育好吗?如果爱爱把我这么多年的工夫废掉了,我就找你算账!”

  我爸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我妈于是反问我道:“你知道他多大年龄了吗?知道他的家庭情况吗?天韵又是他的什么人?”

  “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我摇摇头。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跟一个男人交往?我刚打听出来,他的年龄比你大足二十岁,他有原配,在国外生活,也有孩子,三个还是两个我就不知道了。”

  “你比天韵她妈妈还了解他吗?如果天韵她妈妈也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让自己的女儿跟他交往?她女儿不比你女儿娇贵吗?”

  我妈冷笑道:“好啊,还反问我,说明你陷得不浅!天韵家不过是‘豪门外围’,不知要拐多少拐才能跟豪门沾点边!那种人家,论社会地位,比咱们高不了多少,论钱财,可能还不如一个暴发户的多。那个人称李总的人,才是真正的豪门公子!天韵能攀上他,就是做小,她们全家都笑哈哈啦。——不过,我不一样,我的理想比他们的高,我绝对不能叫你做小,我一定要让你做原配!你以后自然明白我的苦心……”

  我,一个从没恋爱过的人,听着这样的话,我只觉得羞愤交加。站起身就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妈在外面喊:“爱爱,你可别死心眼儿不听妈的话!他不过是想玩弄你!天韵不是个反面教材吗?对外说他是自己的男朋友,关起门来不过是个情人罢了!不信,你明天就去问问天韵,看她知道那个李总叫什么名字不?”

  这一夜,我完完全全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如果我妈是个开明的妈妈,不这么严格地限制我的交往,我跟李的关系反而会随便一些。很可能会一块儿吃几顿饭,听彼此弹几回琴,约会上一个季节,然后微笑着分手,以后变成朋友,需要时相互关心照应……可是,我妈把他描绘成了想吃掉我的洪水猛兽,我妈过分的插手,似乎无形中把我跟李的关系催化了。我的心似乎会隐隐作痛,好像已经跟李苦爱了好多年……

  我妈越是坚持,我越是不相信他目前还处在婚姻之中。他年龄有那么大了,结过婚有过孩子不希奇,可是,像他那么优雅高尚的一个男人,一个会轻悠悠说话、会娴熟地弹钢琴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在那么多朋友面前明目张胆地带“女朋友”?……可能他离婚了,我妈并不知道。或者明明知道,故意骗我,叫我像躲避瘟疫一样躲开他?

  还有,我妈怎么那么理直气壮地说天韵不知道李的名字呢?难道是李的身世神秘,要对自己的名字保密?一个女孩子都认对方是自己的“男朋友”了,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天韵那么阳光、洋派的一个女孩子,真能忍受这么多吗?

  不想他吧!我狠狠心对自己说。就当从没认识过,从明天起,他的车不坐,他要是真打电话来,就死不听。这,不就完了吗?不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吗?就是豪门公子,也没权力对平头女孩子死缠烂打、强迫她们就范吧?

四 爱别人的男朋友

  当时我作为一个少女,跟一个中年男人之间有太大的鸿沟,结果几乎是百分之百的悲剧。可是,命运却这么粗暴地把李推到了我如花的年岁里!在这一点上,我那个精明过人的上海人妈妈大大地失算了!

  11

  周一终于到了,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这天,是李从外面回来的日子。

  虽然一直在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李了,可早上一睁开眼睛,我的心跳就开始紊乱了。李当然不会亲自找我,或者亲自给我打电话。他可能会派他的那个司机,把电话打到我的宿舍,或者干脆去学校找我……

  我赶快起床,乘公共汽车赶到学校。我径直回到宿舍,打开小桌的抽屉,悄悄涂了点口红。可能是因为年纪小,也可能是天生就不喜欢化妆品,我从没自己买过,都是我妈给我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李是喜欢我的,我,难道不也一样喜欢他吗?往嘴唇上涂口红,这不是证明了一切吗?对于李的感情,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有人会说,所有的初恋都是盲目的。你遇到了梁朝伟,你就会爱上梁朝伟,你遇到周星驰,你就会爱上周星驰,并且全都是爱得死去活来,百折不挠。即便最终失败了,一辈子最难忘的也只有初恋情人。当时我作为一个少女,跟一个中年男人之间有太大的鸿沟,结果几乎是百分之百的悲剧。可是,命运却这么粗暴地把李推到了我如花的年岁里!在这一点上,我那个精明过人的上海人妈妈大大地失算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李了?是他弹巴赫的时候?是他的司机第一次接我的时候?是我妈发现我身上有异香的时候……不知道,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放学,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里。从教学楼里走出来,我生怕李忽然出现在眼前,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教学楼前面不远处确实有个惹眼的身影,她穿着一件式样宽松的薄呢大衣,很漂亮的降红色。不少女孩子买衣服都喜欢贪便宜,但凡穿过名牌的,心里都非常清楚,料子做工再上乘的水货都没法与之相比。水货只能蒙住没用过真牌子的人,就好比外地人做北京烤鸭,味道绝对蒙骗不了经常吃全聚德的北京人。

  忽然,她转过身来,竟然是天韵!我心里更紧张了,难道李派司机送我回家的事也被天韵发现了?

  天韵终于从放学的人流中寻着我了,微微笑着,朝我招手。

  我赶忙走过去,惊慌地问:“你来有什么事?”

  “就是想来看看你,没什么事。”她笑道。

  我觉得她这句话说得有些怪异,我跟她的关系似乎还没好到这种地步。那天PARTY分手之后,她也只是跟我通过一次电话,扯的也并不是很投机。对于她,我表现得比较被动。毕竟她的社会经济地位都比我高一些,再说,我也不是个喜欢打搅别人的人。关键的关键,李是她的“男朋友”。

  是食堂开饭时间了,既然她来看我,我起码应该请她吃顿饭。怕她吃不惯学校食堂的饭,我提议说:“咱们去外面的馆子里吃些面点吧?我身上的零用钱并不多,也只能请得起小吃而已。”

  “不了,这阵子胃口不好,不想吃饭。”

  我觉得这理由不大合适,就问:“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好?要不要去医院检查检查?”

  “我……我怀孕了。” 她面有羞色地小声说。

  怀孕了!我可是第一听人这么说,惊讶得不得了。在我的印象里,孕妇就跟个病人差不多,是不能干活甚至行走太多的。

  “要不你去我宿舍先坐着,想吃什么,我去校外给你买去?”我说。

  “不客气。说不想吃的时候不能吃,吃了也会吐出来的。”

  我好像一时被她“怀孕”这个事实魇住了,觉得怀孕的女孩子很神秘。也许,应该称呼她为女人了,肚子里都已经有孩子了。她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吗?想到此,我才豁然开朗:莫非她发现了李在借助司机与我联系?就专门来找我?用“怀孕”这个事实打退我?意识到这些之后,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在此之前,我还在热切地期待着李的。

  她看起来还是很平静,看了看前面树林边的一张石桌,对我说:“你去把饭打来这里吃吧,我坐在那儿等你。今天天气不错,我正好晒晒太阳。”

  既然这样,看来她还有话要对我说。尽管我心里也像乱麻一般,也不好拒绝,就说:“等会儿再去吃饭,食堂小炒部一直营业到中午两点钟呢。先聊一会儿吧。”

  她也同意了,两个人就走到石桌旁。毕竟她是个有身孕的人,需要照顾。石凳上很凉,那样坐上去对身体可不好,我就把身上背的大书包给她垫上了。她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做,感动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了声谢谢。

  她坐下来,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我注意到,她的钻戒并没戴在无名指上。从这一点可以判断,李无名指上戴的那枚戒指跟她的关系不大,再说款式也不一样。我的胆量也因此大了一些,下意识地看了看她的腹部。“你是不是快要结婚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我道:“假如你爱一个男人,非常爱,但他已经有妻子,这辈子不可能跟你结婚。你能忽略妻子名分,躲在角落里爱他一辈子吗?”

  她的这个问题使我很快联想到了李。莫非他真的还有妻子,只不过不在身边?不然,她忽然问我这个干什么?

  “不知道,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优柔寡断地说。

  “这个男人不但不会跟你结婚,而且并不把你当成最后一个,在你之后,他可能很快又爱上了别人。这样,你还会躲在角落里心甘情愿爱他一辈子吗?”

  “可能做不到……”我果断地摇了摇头。

  “不是可能,你绝对做不到!我敢断定!你可能还没恋爱过,更没经受过爱情的大风大浪。你这样的女孩一般是黑白分明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不肯屈就,也不肯妥协。自己的心上人稍微对自己有点怠慢,就会疑惑上三天三夜,怎么可能受得了他三五月、甚至常年不来看望一回……”

  我满脑子都被李的形象占据了,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虚幻。怎么可能!他那么温文尔雅,那么富有魅力,心里怎么能盛得下这么多女人?他妻子,天韵,我。也许还有我们谁也不知道的女人,藏在不同的地方。我心里又出现了针刺般的隐痛,孤注一掷地问她:“你能做到藏在角落里爱他一辈子吗?”

  “现在还不知道……天底下想嫁入豪门的漂亮女人很多,但真正的富豪却寥寥无几。不是每个漂亮女人都有做豪门正室的命的。如果命里不是贵人,等到白头也都遇不到一个。我不能再等了,下一个机会不知道在哪里。女孩子一超过二十五岁,就不值钱了,这样的梦就等于破灭了。”她的笑容有些幽怨。

  “既然你也不能保证死心踏地跟他一辈子,为什么还要给他生孩子?”

  她听罢竟然咯咯笑出了声:“如果我不抢在他认识你之前怀上孕,恐怕现在已经被甩啦……我有了他的孩子,他就可以保证我一辈子的高尚生活,可能比他的结发妻子的享受还要高,只不过没有名分而已。妻子有名分,但得有独守空房的本事,不然会落得更惨。天底下的男女关系,看开了,也就那么回事……”。

  天韵这次跟我的谈话,竟一句也没具体提到李。女孩子一般通常把自己的男朋友或者丈夫挂在嘴边,她却没有。从她的谈话可以看出,她已经参悟透了爱情。一个正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是没有头脑的,是不可能冷静面对“情敌”或潜在“情敌”的。

  她临走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妈说过天韵不知道李叫什么名字的话,看来此时已经没必要向天韵核实了。天韵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我,如果我还没像她那样把男女关系看了个透,沾染李那样的男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我要送她到校门口,她说:“不用了,校门外有车接我。”

  “是他吗?”我脱口而出。

  天韵怔了一下,才说:“哦,不是他,是司机。他因生意上的事去了美国,可能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在教学楼的拐角处,我与她分了手。她的步履有些沉涩,这是一个标签,标明她身体里怀着个贵种,标明她用旁门左道俘虏了一个豪门男人。李在骗天韵,说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而我绝对相信司机传递给我的信息千真万确。肚子里怀上孩子的女人,在孩子的父亲面前已失去实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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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10 09:38:49 | 显示全部楼层
12

  我艰难地转过身,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就径直朝宿舍走。

  刚踏进门,就有同学告诉我,十五分钟前有人打电话找我。

  “什么人?说什么没有?”我心里一紧,问道。

  “是男人,没说什么。”

  “多大年纪?”

  “听不出。”

  “男人的音质是什么样的?”我还是不放心。

  “姑娘你恋爱了吧?他的音质很像帕瓦罗蒂!”她们笑得喷了饭。

  我心里郁闷难当,根本笑不出来,就躺在床上,拿起一本杂志挡住脸。杂志上的每个字都能看得见,就是看不明白什么意思。

  “你怎么不去打饭?”她们又问我。

  “胃口不大好。”

  “刚才找你的那个女的挺有来头吧?她跟你说什么了?叫你饭都不想吃了?”

  “没什么,她是我的一个朋友,刚从国外回来,随便扯了一阵子。”

  “等等吧,看看电话还会不会再打来。”她们安慰我。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电话铃又响了。我的心跳得按不住,畏怯得不敢近前。

  “响三声了,还不快点儿?等他挂掉你后悔都来不及了!”她们笑道。

  我这才跨前几步,拿起听筒,声音颤抖地“喂”了一声,甚至忘了说“你好”。

  “你是爱爱吧?”那边问。

  我听出来了,是李的司机。“是的。”

  “下午六点我开车在校门外等你,他吩咐的。就这样。”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没有征询我的意见。李算好了,我一定会去的,就是有再重要的事也会推掉。我心里洋溢着一份甜蜜,同时也隐隐担忧起来。下午六点约我,肯定是吃晚饭的。我还从没单独跟一个男人在外面吃过饭,如果被我妈知道,肯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的。再说,天韵刚刚来过,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我要是再执迷不悟地赴会,不等于是飞蛾扑火吗?

  剧烈的思想斗争,加上对我妈的恐惧,整整折腾了我一个下午,课都没上好。下午放学后,我还是决定去赴约。本应该往家里打个电话说不回去吃饭了,又怕被我妈刨根问底、纠缠不休,也只有先斩后奏了。

  北京有一片美丽的水,水心有个小岛。它,就是著名的后海。十多年前那个地方还没被现在的灯红酒绿和鼎盛人气所玷污。夏天常有人在那里游泳,风吹着岸上的绿柳,显得明快而安详,冬季也有寥寥的钓鱼者点缀着湖岸。

  李的司机把我带到了后海边的一条胡同里,车子停在一个四合院的朱漆门口。我下车之后,司机就把车开走了。大门一旁挂着一张非常不起眼的酒旗,上写了个“祥”字。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标志表明这是个店家。难道还有躲在深巷里生怕为人知的店家?我正疑惑间,大门就开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微笑着,礼貌地把我迎进去。他说话小声小气的,好像是怕惊醒了熟睡的孩子。这是个一进式四合院,有影壁,院子里是古旧的青砖铺地。院落坐北朝南,种着两棵高大的海棠树。迎面有五间正房,房前有宽敞的门廊。正门两旁挂了两只亮堂的红灯笼,使这个院子更古老且具东方神秘色彩。

  中年男人打开厚重的门帘,一阵暖气扑面而来,还有一团红色。里面没有电灯,四壁点着数支粗大的红烛。这种氛围使我感到了窒息,似乎掉进了一个美丽陷阱。我看到了李,他坐在厅中央的一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东面,朝我微笑。偌大的厅里,也只摆放了这一张桌子。我慌张得双手不知朝哪里放,只有机械朝他微微一笑。他穿了一件银灰色的薄毛衣,没结领带,衬衣领口微微敞开,使他显得非常容易接近。

  中年男人示意我脱掉大衣,他帮我挂在了门口的衣架上,我发现李的黑色薄呢大衣也挂在上面。之后,中年男人又示意我坐在李的对面,就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看上去很干净的小伙子给我捧来了一杯盖碗茶。

  我把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就没有勇气再把头抬起来。因为李在看着我,目光一直没有放过我。尽管这屋子里只有他和我,但我一点也没害怕,只有羞怯。他传递给我的是脉脉温情,而不是邪念。他是个有涵养的男人,绝对不可能用粗暴的方式征服女人。年轻男人在心仪的女孩子面前,都会冲动,即便无法对后果负责。而李不会,显然他已不再年轻。他把握得很好,让我这个没有恋爱过的人很有安全感。

  寂静了好一会儿,李终于开口了,是那种纯正的北京话,慢声细语地:“爱爱,放松一点,抬起头来。是不是我这个人让你不自在?”

  我盲目地摇摇头,稍微把头抬高一些,还是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

  “别怕我,把我当个朋友,无话不谈的那种朋友。”

  我的目光这才怯懦地爬到了他的脸上。印象中,我似乎没看清过他。他的相貌五官,在我脑子里也只有一个大致轮廓。现在两个人离得这么近,我好像还是看不清他。他的眼睛不大,内双眼皮,睫毛浓密,但不太长。眼光迷迷蒙蒙的,鼻子挺直,嘴唇薄薄的,嘴角有些上翘……这些配件组合成的一张脸,不算英俊,却富有魅力。也许,构成魅力的东西,还有他身上的书卷气和眉宇间洋溢的温存……

  然而,与他的目光相遇的刹那,我又飞快地闪躲开了,垂下了头。我有些懊恼,恨自己不大方,没勇气。我这样似乎不是我妈所打造的那种淑女,而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野孩子了。

  在女孩子面前,他显然是有经验的,稍微放大声音说:“这次出去给你带回个小礼物,来先看看吧。”

  说着,他起身走到衣架旁,从大衣内袋里拿出一方精致的包装盒。又坐回我面前,他打开包装盒,里面又有一只红色心型金丝绒首饰盒。我想可能是一只戒指,像天韵手指上的那样,心就扑通扑通乱跳起来。第一次就送这么贵重的“小”礼物,显然也只有豪门公子才能做得到。豪门公子们往往喜欢这么做,以体现他们与凡夫俗子的不同。

  可是,等他打开首饰盒,我却被真真切切地惊呆了:原来竟不是一只戒指,而是一条色泽璀璨的钻石项链!钻石产生于亿万年前的地核深处,被火山喷发带到地球表面,象征着恒久,也象征着爱情。我不懂钻石,也没戴过。只大约知道钻石的价格跟它的重量、净度、颜色,切工等有关。我无法准确判断这颗钻石的重量、净度、切工,单单它的光彩,就已经把我攫取了。我喜欢它,很单纯的喜欢,只是这样。

  李看我喜欢这个东西,他脸上也流露出欢喜。“让我亲手给你戴上吧?”

  我这才从对钻石的迷恋中清醒过来,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你有顾虑?”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收不起。”

  他拿着项链的手僵在了空中:“你的意思……能说清楚点吗?”

  天韵的影子很快占据了我的脑海,我绝望地闭了闭眼睛,笼统地说:“我还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不能先收你的礼物。”

  他这才又说:“别把这个小礼物看得那么重,我买了它,是觉得你戴上之后会添一些贵气。”

  “不行,我妈要是知道了,肯定会不依不饶的!你不了解我妈。”我有些紧张。

  我的这句话似乎打击了他,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暗淡。如果天韵的父母也不同意天韵与之交往,天韵和他也就没有今天。看来他是在意我的,也许已经缜密地考虑过如何将我收藏起来,不然不会第一次见面就送给我这么贵重的礼物,豪门公子的钱也是钱,不可能随便撒在某个女人身上。

  很快,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温暖的微笑,淡淡地说:“收下吧,如果你妈不要你戴,你就收进抽屉里。等你到了八十岁,儿孙满堂时,拿出来看看,想起这世界上还有我这么个人,想起今晚咱俩有这么一小段甜蜜……”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听着听着,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这一刻,我多希望他能把我揽在胸前,轻柔地抚摸我的头发,轻言细语地安慰我。虽然与他还没开始,我好像已吃尽了天底下所有爱情的苦!

  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站起身,撩开我肩上的头发,把沉甸甸的钻石项链戴在了我的脖子上。

  “怕凉吗?怕凉就放在衣领外面。”他柔声说。

  我摇了摇头。

  一阵细微却异常震撼的凉意袭击了我胸前的皮肤,我不由得浑身震颤了一下。他只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拿起一片纸巾,递到我的手里。

  李点了一支烟,沉默地抽了几口,又按灭了。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都平静下来之后,李才对我说:“这家店只有一张餐台,经营北京名菜,要提前预订。我做主定了北京烤肉,年轻人应该喜欢吃这个吧?”

  “喜欢。”我点了点头。

  “这里的烤肉肯定跟你以前吃的味道不一样。这家店很讲究,烤肉用羊的什么部位,是很讲究的……”

  他的话没说完,那个小伙子就捧来一个精致的白瓷酒壶和两只同样质地的酒杯,酒杯透明,上面釉着一枝墨梅。

  “酒温好了。”小伙子说罢就把酒壶和酒杯摆放好,退了出去。

  “冬天酒冷,温过再喝养胃。”李说。

  “酒虽然好,我恐怕不敢喝。”我很为难。

  “这家店常接待外宾,只有茅台。这种酒纯正,你少喝一点不会醉的。”

  接着,小伙子就开始上菜,首先端上的是一盘烤肉。这盘烤肉单是从外表上看,就跟外面做的不一样。李夹了一块放在我面前的碟子里,我尝了尝,果然不是一般的美味,并且肉质细嫩,不膻不腻。

  菜上齐后,小伙子给两个人斟了酒,就退立在一旁。我觉得小伙子在这里使我有些不自在,但李似乎并没感觉到。

  “前三杯酒两个人都要喝完的,不然不吉利。” 李端起酒杯,示意我也端起来,“这第一杯酒,祝你永远美丽快乐!”

  两人碰杯之后,我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

  小伙子又把两个杯子斟满。

  “这第二句话该你说了。”

  我想了想,就说:“第二杯酒祝你事业顺心,生活美满!”

  到了第三杯,李说:“这杯酒要把咱们两人联系起来说,我先说:让我一直能看见你,哪怕你有一天成了别人的。”

  他的这句话,又像一阵旋风,掀起了我心头的狂涛巨浪。我没有资本满足他的愿望,因为我根本不是我自己的,同时他也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李渴望地看着我,等着我开口说话。我只有举起杯来,对他说道:“我会让你看见我,只要我力所能及……”

  吃完了这顿晚饭,大约是十点钟了。

  那个中年男人在门口说了句:“车子已经到了。”

  李应了一声,对我说:“女孩子在外面不要太晚,司机来送你,回去吧,别让父母担心。”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非常失落。真真应了那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起身拿起大衣穿好,望着他,希望他还能说些什么。

  他拉起我的手,依依不舍,却又没有刻意挽留的意思:“你还不太了解我,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以后跟你肯定是聚少离多。不过,不管去哪里,我心里肯定是装着你的。只要我在北京,就会常约你见面。”

  他的话说完了,我也放心了。不是吗?每个初恋少女,与情人分别的时候,都希望定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我这是恋爱了吗?真的是吗?两只手拉在一块儿的时间已经太长,我的脚该迈出门槛了。我稍微用了些力,才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中年男人打开了厚门帘,我出了门。回头再看他的时候,被放下的门帘一闪,便把他挡在了里面。

  13

  一坐进车子,我的心似乎就开始一点点朝冰川下滑。隔着一层衬衣,我摸了摸胸前的那颗硬硬的钻石,更感到自己已经把自己推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到家了,怎么向爸妈撒谎?特别是我妈,什么谎言能瞒得过她?……还有,下次,下下次,我该怎么跟李发展下去?两个人不会就这么相对吃上一辈子的饭吧?越是交往深,也越是陷得深,我能像天韵那样不问爱情、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上一个孩子、让他养上一辈子吗?如果我做不到,为什么还期待下次的见面?他的身上到底有什么在吸引我呢?

  走到家属院里,我看到家里的客厅亮着灯光,心就慌得嘭嘭乱跳。按响门铃时,我直觉得天旋地转,是酒的后劲上来了。我不是个能喝酒的人,今天喝得算多了。我木立在门口,消极地等着我妈对我的审判。

  门很快开了,是我爸开的。一定是我爸怕我妈发作,才抢着给我开门的。我爸看我的眼神很惊讶,看来我脸上肯定显露出了某种不正常。我妈很快就出现在我爸身后,冷眼看着我,并没像我爸那样吃惊,看来我出去做了什么,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我爸赶快把我揽进门,又把我揽到沙发上,坐在他身边。

  “爱爱,你也算是大人了,爸相信你是个理智的人。但是在感情面前,大多数人都很难做到理智。爸只有一句话提醒你,有妻室的男人再好也不能碰,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妈终于等不下去了,激动地问我道:“你是不是跟那个姓李的在一起?还喝了酒!你知道跟一个图谋不轨的男人在一块喝酒的后果是什么吗?酒可是个乱性的东西!你告诉爸妈真话,姓李的动你什么没?”

  我只觉得我妈的目光像X射线一样,把我透视个清清楚楚。我一瞬间就羞得无地自容,深深地垂下头去。我下意识地握了握衬衣领口,生怕脖子上的钻石项链会自己跳出来。

  “别逼问孩子了,她不是小孩子了。如果真是爱错了人,吃了苦头,自然会长心眼的。”

  “你胡说什么!别人家的女孩子全都爱错人也不关我事,我的爱爱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不能爱错人,在结婚之前不能出一点差错!一出差错就前功尽弃了!”

  我妈走到我身边,坐下来,拉住我的手,意味深长地问我:“爱爱,告诉妈,你还记得妈给你讲的那只裂纹的花瓶吗……”

  我听得出,我妈是这么的心急如焚,是多么怕我这只花瓶在摆入豪门之前,被别的男人弄出了裂纹。我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完完整整的一个女孩子。她有权利塑造我,我也确实是她费尽心机调教出来的。虽然我一直觉得我妈是我跟李之间的一个障碍,但我从未恨过她。

  于是,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摇摇头说:“爸,妈,对不起!我今天只是跟他在一起吃了饭,没有别的,什么也没有。请你们相信我!”

  “好,爱爱,爸妈是相信你的。你也知道了,不光是我阻拦你,你爸也不希望你跟有妻室的男人交往,不管他有多大来头。那好,现在你就当着爸妈的面发个誓,从今以后,再也不理睬那个姓李的!”

  什么!要我当着他们的面起誓?我没想到我妈会使这一招!我只觉得轰的一声,我的脑子就不听使唤了。我的眼前开满鲜花,李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是他使我的生命繁花似锦。如果抛开他的所有社会身份,他可以说是个完美的男人。他全世界地做着生意,他喜欢古老的四合院,他喜欢日本古典音乐,他会弹钢琴,他喜欢看山口百惠的电影……他沉稳而不轻浮,他言语不多,却字字珠玑。他会用爱笼罩我,却不用力量征服我……如果我这是在恋爱,李,就是我的初恋情人。他那纯正好听的北京腔,总像甘泉一样将我迷醉。他叫出的“爱爱”,跟所有人叫出的都不一样……我怎么舍得就这么舍弃他?他送的钻石项链还挂在我胸前,我能就这样对爸妈起誓,从此再也不理睬他吗?我知道起誓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人,一辈子起誓的机会又有几次?而事实上我已经对李起过誓——“我会让他看见我,只要我力所能及!”如果我再对着爸妈起相反的誓,我还能算个正直的人吗?

  我妈在一旁催逼说:“爱爱,你想想,再跟他交往下去会怎么样?好,今天他只是跟你吃吃饭,聊聊天,因为你们刚认识。下一次还是吃吃饭,聊聊天吗?我敢肯定,他对你的身体更好奇!只不过他现在装成谦谦君子来诱惑你心甘情愿上钩!他一个阅人无数的中年男人,你这样的黄毛丫头一百个也玩不过!我刚才又打电话给天韵的妈妈刘太太,旁敲侧击,问那个姓李的叫什么名字。刘太太说到现在他都没告诉天韵。爱爱,你想想,姓李的都跟天韵发展到那种程度了,竟然连真名实姓都不告诉她。他对女人负责吗?对你们小孩子看得比天还大的‘爱情’负责吗?天韵相貌上不亚于你,又在国外留学,英语又说得那么流利。就那样,李还对她变心了,你敢保证李对你永不变心?”

  我妈的这番话、天韵幽怨的面容、我爸期待的眼神,使我感到如同万箭穿心。我妈说的都是事实,李喜欢上我,也就证明对天韵变了心。我不敢保证明天,或者后天,我不变成现在的天韵。也许真如我妈说的那样,漂亮女孩不过是有钱人的玩具。跟小孩子一样,买了个心爱的玩具,睡觉也搂着抱着。可不管多心爱的玩具,玩三天也就厌倦了。……我不了解李,不了解男人,更别说豪门公子哥儿了!我在李身上,看见的只是表象。我,一个没有恋爱过的女孩子,是看不到恋人身上的缺点的。即便是看到了,也会固执地将之忽略,甚至将之美化。

  我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爱爱,他对你说他叫什么名字了吗?”

  我的脑子像炸开了一般——没有,他没有!是啊,他怎么忘记告诉我他的名字了?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像他这么粗心吗?如果是房志那样的男孩子,怎么可能对心爱的女孩子隐瞒自己的名字呢……我的心痛到了极点,浑身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泪水也像决堤的江河一样流了出来……

  我爸吓坏了,忙把我抱住了。我趴在他的腿上,叫了一声爸,就哇地哭出了声。

  “乖女儿,不哭!女孩子谁都会遇到这种伤心事。今天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把他忘光了……”我爸爱抚地轻拍着我。接着,他又对我妈说:“你就别再逼孩子发誓了,孩子都伤心成这样了,你就把心软下来吧!”

  我妈终于放过了我。我潦草地洗了洗脸,就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上。

  14

  把台灯扭到最暗,我脱掉大衣,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首饰盒,放在床前的书桌上。之后,我把脖子上的项链解下来,放在掌心里。钻石沉甸甸的,我的心里也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我想起了李温暖的笑容,还有他那令人感伤的话语:“收下吧,如果你妈不要你戴,你就收进抽屉里。等你到了八十岁,儿孙满堂时,拿出来看看,想起这世界上还有我这么个人,想起今晚咱俩有这么一小段甜蜜……”——看来,我与他的这段甜蜜太短了,似乎不及昙花的寿命长。我该把这条项链收起来了,戴着它更容易招惹是非。特别是我妈的眼睛,被瞒过今天,不会被瞒过太久的。我要将这条项链保存得好好的,即便真的到了八十岁、儿孙满堂时才有机会拿出来看看,我也要留着它!我把项链装进首饰盒里,锁进了书桌抽屉。

  之后,我就趟在床上,盖紧被子。一闭上眼睛,李的影像就又铺天盖地地把我包围了。李将我从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个恋爱中的痴子、傻子。李也在我纯净得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撒进了苦,卷起了惊涛骇浪。同时,我也开始怨他,为什么主动追求我,为什么在有妻子、有天韵的情况下,还要主动追求我。这样的男人,是多情,还是滥情?先不要提结婚了,这样的男人能把我当成最后一个吗?我真的想从此忘记他,躲避生命中的一次爱情灾难。可是,越是想忘记,越是记得清。不是处在苦爱中的女孩子,谁又能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境呢!

  接下来,日子还是一个一个地来了,又去了。每天中午,我都在等待李或者李的司机的电话,可一直等到周六的中午,也没有李的一丝消息。我隐隐地庆幸着。如果李再约我出去,我还是无法抵挡,被我妈知道,肯定又得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我安慰着自己,平静的日子也好,起码可以静静地想他。然而,往往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巨大的失落就会吞没我,使我感到没着没落、无所适从。李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我理解这一点。他不是连真名实姓都没跟天韵说吗?像他这样的人,一定比凡夫俗子要多些秘密。他不是对我说过吗——“不管去哪里,我心里肯定是装着你的。只要我在北京,就会常约你见面。”有了他这句话,我还害怕什么呢?

  好在周末的晚上我要去舞蹈俱乐部练舞,李的司机会依时来接我的。到时候我可以旁敲侧击问问司机,看看李是不是又出门了。

  周末这天傍晚,我妈照例提前做好晚饭,我抓紧时间吃好,又把舞蹈服装进背包。正准备出门,我妈把我叫住了:“时间还早呀,爱爱,你等我一下,我跟你一块儿出门。”

  “你出去办什么事?”我疑惑地问。

  “等会儿就知道了。”她很神秘。

  接着,她坐在梳妆台前麻利地盘了头发,又用亮晶晶的发卡固定。她每次出门,对自己的妆容都是一丝不苟的。我爸总是不理解,说她这么大年纪了还费心打扮了想给谁看。

  大约十五分钟后,她光光鲜鲜地带我出门,拦住一辆出租车,跟司机小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到。出租车并没有朝舞蹈俱乐部的方向走。

  “妈,要去哪里?”

  她没有立即回答,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我意识到要有什么变故发生!可是,想得脑子都疼了,还是推测不出我妈要把我带向哪里。我的心头不禁恐慌起来,下意识地抱紧了装着舞蹈衣的背包。

  “你刚才跟司机说去哪里?是不是说错路了?”我又问。

  “没错!我又给你另找了个舞蹈俱乐部。”她严肃地说。

  我一听就懵了,怎么可以这样!如果今天晚上李的司机再去老地方接我,肯定扑空了!

  “这个舞蹈俱乐部在北京舞蹈学院附近,离咱们家的路程跟原来那个俱乐部差不多。不过条件比原来那个要好,费用也贵一些。但这些妈都不在乎,妈的用意,不用说,你也应该明白的。重新找个满意的俱乐部也不容易,你的什么事不得妈去奔忙?你要理解妈的苦衷!你悄悄改了俱乐部,姓李的就明白什么意思了。豪门公子一般不会对女人死缠滥打。所以,你必须‘自重’,不要主动去联系他!另外,他要是再把电话打到你宿舍,你就说父母不同意你跟他交往。用不了两次拒绝,他就会消失了。”

  “自重”两个字,我妈说得很强调,我的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热。虽然我妈对我管教很严,由于我没犯过什么大错,她也很少这么重。我明白她是多么心急如焚,害怕我再跟李交往。也许,她意识到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如果执意跟着李,她也是无能为力的。

  下了出租车,我的腿已经软得站不稳。一路踉跄,跟我妈来到了一家新的舞蹈俱乐部。我妈跟主管人员交代了几句,管理人员就叫我去第一舞蹈室。

  “去吧,我就在大厅里看电视等你。”我妈勉强对我笑了笑。

  听了她的话,我的心头一下子就热了起来。从小到大,我学习钢琴和舞蹈,她行色匆匆,拉着我的小手,带过我多少次?等过我多少次?我已经记不清了。现在,我已经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能劳累她!她没有错,她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事实上,我自己不是也看不到我与李的将来吗……

  “妈,你先回去吧。你要相信我,既然这个新地方是你帮我找的,就不会从我口里漏出去。”我极力安慰她。

  我妈的眼睛变得红红的,握住我的一只手,嘴唇哆嗦着说:“爱爱,你这么懂事,妈很感激你!你也要相信,妈是过来人,比你见得多,妈不会害你的!”

  望着我妈那依然美丽的面容,满含祈望的眼睛,我的眼前也渐渐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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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10 09:40:46 | 显示全部楼层
15

  送走了我妈,我去换衣间换上舞蹈衣,进入第一舞蹈室。

  教练是个身材依然苗条的中年女人,平实可亲。“是张爱爱吧?天儿冷,快点儿动动,热热身。”

  我笑着点了点头,并向她问了好。之后,我就去教室后面的单杠上压腿。内心的苦痛使我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对李的歉疚深深地折磨着我。我曾对李发过誓:我会让他看见我,只要我力所能及!难怪人常道誓言易老!我可以说是个好人吧,可是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也不得不违背誓言了。也许,除了天生骨子里就坏的人之外,每个违背誓言的人都是不得已吧。如果李真的对我有了爱情,猛地失去我,痛苦该有多深重啊……恍惚之中,我只觉得眼前一黑,腿一软,就冷不防摔在了地上。

  大家都围过来,关切地扶我坐起来,问我怎么了。

  教练伸手摸摸我的额头,焦急地问:“张爱爱,你哪里不舒服?”

  我竭力对大家笑了笑:“这两天感冒了,有点头晕。”

  “找个同学送你回去休息吧,这一节课不收费。”

  “不用送的,我在外面休息一会儿,一个人能走。”

  我在大厅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热水,感觉好了一些,就换掉舞蹈衣,走出了舞蹈俱乐部。北京的冬夜已经很冷了,我站在公共汽车站牌下忧心忡忡。我觉得应该去原来的那个舞蹈俱乐部,等李的司机来,跟他说明我父母不同意我跟李交往,让司机转达李,也算是我给了李一个交代。——可是,如果我这么做,就辜负了我妈!不过,转念一想,反正也是去说与李分手的事的,心里才稍微安宁一些。

  于是,我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来到了原来学舞的那个俱乐部门口。虽然离九点下课的时间尚早,虽然冷风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我还是定定地站在那个无比亲切的站牌下,等着那两李的黑色奔驰车到来。好像这么惩罚自己,就能弥补对李的歉疚。

  终于,李的黑色奔驰车又停在了我的面前。

  司机还是摇下车窗,温和地对我说:“他要我来接你,上来吧。”

  听了这句熟悉的话,我的心堤几乎要崩溃了!我使劲咬了咬嘴唇,告诫自己再不能心软了。

  “我已经不在这里练舞了,换地方了。今天我来,就是想让你转告他,我父母不同意我跟他交往……”话没说完,我的泪便落了下来,流在脸上,痒丝丝的。

  司机迟疑了一会儿,打开车门走了下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他走到我面前,把信封交到我手里说:“这是他给你的信,我会把你的话转达给他,保重……”

  没等他说完,我就迈开脚步,朝前疾走。我害怕再在他面前待上一秒钟,就会整个人都崩溃掉。我不愿叫司机看见我那样,我不希望李知道后牵挂我。

  “我可以再送你一次。”车子很快跟了上来。

  我看也没敢看他,使劲摇摇头,朝前走去。

  一直走到下一站,我才停了下来等公共汽车。正好赶上一辆车坏在这里,车上的乘客都被赶下来等下一趟。因此下一辆车还没停稳,一群人就拼命往上挤,整个车厢几乎被挤爆。

  女售票员尖着嗓子叫:“刚上来的都把票拿出来,谁不是刚才那辆车上的,快点买票!”

  后面的一男一女骂了起来:“哎呦,长眼睛没,硬往脚上踩?”

  “嗨,踩你怎么了?你要是打的坐小轿车,花钱找人踩都找不到……”

  这就是平民的生活,每日都有可能受整个世界的气。并且,这两个男女不一定有爱情,不一定不寂寞。高尚的生活与他们无缘,他们的面容不可能总是保持平静,他们的言行举止也不可能优雅。也许,一般的女孩子在这种逼挤的公共汽车上会很麻木,但整日浸泡在我妈的那一套理论里,我身处底层的包围之中,总是显得格外敏感。

  回到家里,我妈就紧张地问:“你的脸色不大好?不舒服吗?”

  “没什么呀,我自己没感觉。”

  “新的舞蹈俱乐部怎么样?教练好不好?同学们的水平怎么样……”

  “哦,不用操那么多心了,都还好。”我搪塞道。

  16

  逃到自己的房间,我把门反锁好,又将台灯扭到最暗,把大衣口袋里的信掏出来,拿起笔筒里的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往外掏信纸时,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这是一张B5打印纸,上面的字也是打印出来的。

  爱爱:

  本想这回能在北京多住些日子,与你多见几面。不幸的是昨天马来西亚传来了家母重危的消息,因是严重的心脏疾患,恐难有回转可能。我是家中长子,常年奔走在外,难与母亲谋面。这回理应守在母亲的病床前,尽长子之孝道。我的外祖父是马来西亚华裔,当年南洋数一数二的橡胶大王。我母亲不顾外祖父的强烈反对,下嫁了我的父亲,一个普通的广东华侨的儿子,并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供父亲去美国攻读商学博士。我父亲是个商业奇才,学成归来不到五年的时间,就把外祖父的总资产翻倍。我父亲十分迷恋故土,热爱祖国。我该读小学时,他就把我送到了北京的伯父家。我在北京读完大学后,很想在音乐或影视方面发展。可我父亲却逼迫我去美国攻读商学博士,他说我是家中长子,理应承担起家庭的重任,也必须给下面的两位弟弟做出表率。现在我的一部分事业在北京,你不要担心我不回来。年关临近,即便母亲的病能够好转,因家中还有其他事务,我恐怕也得等到明年初春才能回来。因挂牵家母,今日心情沉重,不由回想起父辈的辉煌和浪漫,希望不会让你厌倦。好好保重,等我回来。

  梦辰即日

  “梦辰”!——这张洁白的平展的B5纸上,只有这两个字是用黑色水笔写成的,因此显得格外醒目,甚至有些刺眼。他的字不算很好,却流畅得风平浪静,像他的人一样恬淡笃定。“梦辰”,这两个如此浪漫的字,真是他的名字吗?我盯着这两个字看,越看越不像,到后来几乎认不得它们了。

  我将信纸折好,放在书桌上,双手紧紧按住。

  闭上眼睛,我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麻,这张纸上说的话,好像是个虚构的传奇故事。“梦辰”若真是他的名字,对我似乎泄露得太轻易了。他为什么一直对天韵守口如瓶,对我却敞开防线?难道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真的要高出天韵吗?如果真是那样,一定高出很多很多。他不仅对我说出了他的名字,而且讲了他的家世。他绝不是因想起父辈的辉煌和浪漫而一时冲动,把自己的家世对我和盘托出的。那么,这封不寻常的短信,又寄托着怎样一个沉甸甸的期望呢……

  我又将信展开,仔细重读一遍。白纸黑字,字里行间的意思也非常明晰。右下角的“梦辰”两个字,就像他的一双眼睛,盯着我看,直到我有些不好意思,才把信放进信封,锁在抽屉里。我躺在床上,裹紧被子,关掉台灯,闭上眼睛,默念“梦辰”这两个字,竟然觉得非常顺口……

  这一夜,我虽然没有睡好,心里却洋溢着甜蜜。虽然我与他的前路不可预测,但他起码让我明白了:他是重视我的,他把爱情给了我。

  我没有浅薄到立即把“梦辰”这两个字告诉我妈,去显示李对我的真心。因为,除了这些,不会再有什么了。我妈是宁死也不叫我做情人的。我还是把这个美好的名字埋在心底吧,不论将来有什么苦难降临,只要它在我心里,我就会感到安全而温暖。不是有一首粤语老歌这样唱吗:“随时日在远飞,难舍弃,每次看见冷冬到访的你,每年冬天,温馨细腻……”只要我心里装着梦辰,这个孤独的冬天就会变得温馨细腻。

  星期一的中午,外面下起了小雪,雪花漫不经心地在空中飞散着,落在窗外干枯的大杨树枝上,很快就融化了。我坐在窗前,一边吃饭,一边望着外面飞舞的雪花出神。就在这时候,梦辰的司机打来了电话。“现在有空吗?请你现在来校门口一趟,他有东西要我交给你。”

  “什么东西?”我疑惑地问。

  “外面下雪了,别忘带把伞。”司机关注地叮嘱我,似乎没听到我的问话。

  放下电话,我心里积聚起巨大的疑团。现在的梦辰,已经身在马来西亚了,还有什么东西要送给我?该不是什么遗漏的礼物吧?还是又写了一封信?我赶紧用纸巾揩了揩嘴巴,就匆匆忙忙出了门。出了宿舍楼,才发现忘记带伞了,只好用脖子上的羊绒围巾包住了头。

  来到学校大门口,我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等我走近前,司机打开了车窗,里面的暖气就扑了出来。

  他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温和地说:“我把你转地方练舞的事跟他说了,也把你父母的意思跟他说了。他跟我说以后不要再接你了,要我把这点零钱交给你打的用。他还说冬天夜里冷,路上的人也少,一个女孩子坐公共汽车受罪又不安全。”

  司机这么说着,我感觉就是梦辰在对我娓娓叙说。“受罪”,这是个多么可亲的平民化字眼!我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温暖。可很快我就清醒了,可以收他的礼物,但不可以收他的现金。这算什么呢?赤裸裸的钞票,虽然用一个牛皮纸信封装着!我忙将信封递进车窗,摇了摇头。

  司机不容商量地用手一挡,表示绝对不会再接过去。

  之后,他从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上一个电话号码,又递给我道:“他说如果你有事需要帮忙,就打这个电话找我。”

  之后,司机就关上车窗,车子一弯,驶上了大路。我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这才把沉甸甸的信封和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装进大衣口袋里。

  回到宿舍,剩下的半盆饭菜已经冷了,我也没有胃口接着吃。爬上床,拉起布帘子,我悄悄打开信封,把一沓钱抽出来。这是一百张一沓的百元钞票,银行的封条还没解开。一万块,竟然是给我坐出租车的零钱,要打多少年的出租车才能用完呀!

  我决定一分钱也不动,跟那条钻石项链一样,锁进抽屉里,一直留着,当成对他的一份思念。

  17

  心里满载着他给予的爱情与关怀,即便是两相分离,日子也过得格外滑顺。我妈看我的生活平静,情绪稳定,以为我真的跟梦辰一刀两断了,心里也非常高兴,准备继续帮我联络与豪门公子接触的新渠道。

  转眼冬去春来,时光进入了一九九四年,我的心也跟着世界万物一起骚动起来。可随着树上的绿色越来越绿,马路旁的花坛里也多了几分新红,我的期待也渐渐变成了一种折磨。梦辰也该回来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音信?

  这个星期天,我妈买了第一茬的韭菜和新鲜猪肉,拌了饺子馅儿,叫我和我爸帮她包饺子,三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妈忽然说起了天韵,她在我面前极少提到她的。

  “刘太太昨天打电话来,唉声叹气的,说天韵再过一两个月就要生产了,孩子的爸爸不知去向。刘太太还说,姓李的给天韵的钱花不完用不尽,可天韵过得可怜哪……刘太太的嗅觉还真灵敏,旁敲侧击问我爱爱知不知道姓李的去哪儿了,我一口就把她顶回去了,说我们爱爱不碰结过婚的男人。刘太太听了,有点不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爱爱要不是跟她女儿交往一次,怎么可能半路杀出个姓李的?我现在想起来还后怕着呢,好在爱爱听话,跟他绝交了!”

  我爸不以为然地说:“你对刘太太说话应该婉转点儿。女儿归宿不好的人家都是很敏感的,你说那样的话不是刺激人家吗?再说,当初也是你自己求着刘太太,要天韵带爱爱出去见识见识的,怎么又反过来怪人家呢?”

  “按说呢,我那样说话是不大合适。但她旁敲侧击问咱们爱爱知不知道姓李的消息,这,就合适了吗?她不怕我敏感吗?谁希望自己的女儿跟一个有妇之夫交往呀……对了,刘太太还说姓李的不光养着天韵一个情人,以前在马来西亚跟美国都养过!我也挺可怜天韵的,大着肚子,住在一个四合院里,虽然有两三个佣人使着,吃得好穿得好,就是不能跟李一块儿抛头露面!豪门公子家规严着呢,出席任何重要场合都是带原配。并且豪门公子是绝对容不得女人偷情的,要是偷情被发现,就得像狗一样被赶出家门……”

  实在听不下去了!我觉得我妈的这些话俗不可耐,像大山一样朝我压过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我谎称口渴,逃出厨房,倒了一杯水,来到了客厅的阳台上。

  《红楼梦》中,贾琏偷情被王熙凤发现,闹到贾母面前,贾母大概说了这么一句话,哪个年轻爷们不跟偷腥猫似的?凤丫头这是吃醋啦。王熙凤听罢,不好意思地笑了。——每每看到这一段,我总会感到不可思议。也许,这不可思议的根源,就在于我的身份、我的骨子里是个平民吧?也许在豪门贵族看来,这完全是顺理成章的?难道梦辰也是另一个贾琏?难道豪门公子的爱情一定要分配成若干份,分给不同的女人?一定是这样吗?

  一家三口坐在一块儿吃饺子时,我妈每碰到包成小鱼形状的,就用筷子夹起来,在她调制的美味酱料里蘸蘸,放在我碗里。可能北方长大的人小时候大都吃过妈妈包的小鱼状饺子。就是在包的时候,把饺子皮对接处捏成狗牙边,再把一头捏扁像个鱼尾巴,一个小鱼饺子就做成了。——自从我上初中以来,就没再吃过小鱼饺子了。这次又品尝起属于童年的幸福,心头不仅感慨万千。正如人家说的,我们就是活到八十岁,在父母眼里还是个孩子吧。只要不是精神有问题的,每个母亲都是极爱极爱自己的孩子的,尽管每个母亲爱的方式都不一样。我妈这回又包了小鱼饺子给我吃,一定是有深意的。

  果然,我妈很快就委婉地对我说:“爱爱,上次我跟豪门外围太太们打牌,钱太太又帮我牵了一条线。钱太太有个远房外甥,去年在北大读完研究生,一直没有固定女朋友。钱太太说他现在虽然还不是豪门子弟,但很快就会是了。他外公在瑞士富可敌国,现在已经老迈多病,熬不了几年了。他外公只生他妈一个女儿,并且她妈年轻守寡,一直没再嫁,将来的遗产还不肯定是他的了?钱太太还说呀,可惜她生了两个儿子,要是有个女儿,真舍不得把这桩好姻缘让给爱爱……我把爱爱的照片给了钱太太一张。”

  “不是我给你泼冷水!姻缘这种东西,最是可遇不可求的。你总是对爱爱的将来抱这么大幻想,小心到时候幻想破灭,连你自己都吃不消。人家豪门公子还由得你去挑?如果到头来,没有一个看得上咱爱爱,你想想,这会对爱爱打击多大?我看医院刚分来那个儿科医生就挺不错,人聪明,好心肠,工作又卖力,将来肯定成大气候。”我爸不以为然。

  “好了好了,你又来了!我告诉你,在爱爱大学毕业之前,什么医生、教师、政府职之类的小人物呀,免谈!婚姻这事,事在人为!不像医生治病,该死的人神医也治不活!爱爱先天条件不错,加上后天的艺术修养、温柔性格,我就不信没有一个豪门公子看上她……”

  看来我妈很快要进入程序,为我牵线搭桥,与那个准豪门公子接触了。我很害怕,甚至可以说很恐惧。我觉得我还是一只翅膀没有长成的小鸟,无法挣脱我妈的控制。宁死抵抗?住在学校里不再回家?这显然等于把她的心撕碎!她是个要强的女人,是个达不到目的就会痛悔一辈子的女人。如果我——她的亲生女儿把她的梦撕破了,可能会使她感到痛不欲生!可是,如果依了她,与另外的男人交往,那么,我又该把梦辰放在什么地方呢?也许,最后的最后,我与梦辰的结果肯定是悲惨的。可是,起码在眼前,我还不忍放弃他,也根本没有与别的男人交往的兴趣。

  我低着头,机械地嚼着饺子,已经吃不出味道。

  “爱爱,你怎么了?一直不吭声?”我妈担忧地问。

  我放下筷子,鼓起勇气说:“妈,爸,我大学三年级之前不想谈恋爱,现在班上的同学也没几个谈的。那个准豪门公子,留着以后再说吧!”

  我妈听罢,立即不高兴了:“什么?留着以后再说?你这孩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豪门公子,那是抢手货,过了这个村,可没有那个店啦!”

  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一点儿也不想听。我什么也没再说,起身走进卧室,关上了门。疲惫地靠在门后,我听见我爸压低声音对我妈说:“你可要小心点儿了,这种事情上可千万别逼孩子,爱爱要是起了逆反心理,从此厌恶男人了,那可就糟糕了……”

  也许我爸的话震动了我妈,之后她暂时没再提要我跟那个准豪门公子见面的事。我很感激我爸,也很珍惜能安静地想念梦辰的每一个日子。虽然等待的日子总显得漫长,但有梦辰的一条钻石项链、一封信,就足够我寄托了。少女的爱情是谦卑的,在强大的幻想支撑下,总是显得那么容易满足。

  18

  直到四月末的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梦辰的司机才往我宿舍打来了电话。他跟我已经熟络,说话的口吻也亲切了好多:“等急了吧?他回来了。今天休息一下,明天中午请你吃饭。”

  梦辰真是个细心的男人,非常善解人意,把约会时间由晚上改成了中午,这样我就不用担心被爸妈知道了。我心里一热,就不由得跟司机多说了两句:“梦辰要带我去哪里吃饭?”

  “还是老地方,那里只招待一桌客人,比较安全。”司机说。

  怀揣着爱的梦想,以及对梦辰的渴望,这一整天里,我的心跳都有些不正常。晚上临睡前,我打开日记本,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回想起后海一条胡同里的那个神秘四合院,我仿佛又看见了温存体贴的梦辰。那古老的朱漆红门里,曾记取我与梦辰的浪漫时光。北京的很多庭院里都种海棠树。那个神秘四合院里的两棵高大的海棠树,在这妖娆的春光里,该已经花满枝头了吧?想着那两棵海棠树,我好像真的嗅到了海棠花的香气,好像看到了那粉红色的花瓣,层层叠叠,繁繁复复……年少时的爱情多么纯真,像刚刚绽放的海棠花一尘不染。

  这样写写想想,不知不觉午夜已过,我把日记本锁进抽屉。我得好好睡个觉,明天要让梦辰看见一个像海棠花一样清新的我。

  第二天,蒙蒙细雨还没有停的迹象,空气里多了些寒意,但我还是穿上了粉白色的薄呢套裙。我觉得在梦辰面前应该这么穿,打扮成一个矜持的淑女。临出门的时候,我妈还唠叨了几句,说我穿少了,小心着凉感冒。

  中午一放学,梦辰的司机就开车来校门口接我了。后海、胡同、四合院、朱漆大门、“祥”字酒旗……这一切的一切,早已镌刻在我的脑子里。可此时此刻,面对着它们,我又感到恍如隔世。

  司机开车离开了,管事的中年男人撑着一把黑伞,依旧微笑着,礼貌地把伞罩住我,迎我进去。

  一进门,我的目光就被那两棵繁花似锦的海棠树夺去了!它们像两大片粉红色的烟霞,飘在院中。微雨打落了花瓣,树下是湿洇洇的一片落红。我走到树下,忘情地伸长手臂,想摘下一朵,可惜树冠太高,没有够着。

  就在这时,只听得正房的竹帘内有个声音:“爱爱,你也喜欢海棠花?进来吧,这屋里插了一瓶……”

  我一惊,下意识地一转脸,管事的中年男人刚好把竹帘掀开,久违的梦辰就站在帘后,眼睛里盛着掩饰不住的渴望。他穿了一套银灰色西装,头发梳得很整齐。刚刮过脸,唇周鬓边有些发青。好像清瘦了些,眼睛里好像藏着哀伤。我怔怔地望着他,好像面对的是分别千万年的一次重逢。过度的思念,频繁的想像,让眼前的人显得如此陌生,陌生得不敢接近了。

  他那熟悉的微笑又浮在脸上,轻声说:“来,进来,爱爱。”

  我这才回过神来,朝他走去。刚走到门廊上,我就看到屋里放着一只大约三尺高的陶瓷花瓶,里面插着高达一米以上的海棠花枝,就像是一棵小小的海棠树。

  梦辰不经意地牵住了我的手,拉着我来到海棠花前,摘下了一簇,放在我手里。

  我垂首看着粉红色的花瓣,又抬起头望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真的瘦了,怎么会瘦这么多?”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低沉地说:“家母去世了,我们家大,后事料理起来也比较耗时。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我没跟你提起过。他是我父亲在美国留学时的校友,也是马来西亚华裔,年龄比我父亲小几岁。他家自祖辈起就很富有,他学成归来做房地产生意,早年的成就比我父亲的大得多。我父亲中年时候,事业上曾经遭受过一次致命挫折,多亏他倾注巨额资金挽救……打那之后,我父亲和他就成了至交。他姓林,我们都叫他林叔叔。我父亲交代我们,对他要像对我们的亲叔叔一个样。林叔叔是个重情的人,对我们兄妹几个,都像亲生孩子一样。他中年丧妻,念着与贤妻的恩爱,这么多年一直未娶。他妻子只给他生育两个女儿,现在都在美国定居。这回我回马来西亚,正碰上他生大病,我父亲就命我日夜在他床前守护,比较劳累,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

  听了他这番话,我的心头不由得沉重起来。梦辰的身世和经历是这么复杂,他所承担的责任也一定是繁多的。也许,用“贾琏”这个人物简单地去套他是不合适的。他是善良的,仁义的,他与“贾琏”给人的印象绝不相同。

  他见我陷入沉思,反倒安慰我说:“别难过,我知道你等急了。家母年事已高,寿终正寝,丈夫儿女都送了她最后一程,也是我们全家的安慰。”

  不一会儿,那个服务的小伙子进来了,给我端来了一杯热茶。梦辰示意我面东而坐,他则还是坐在我的对面。

  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轻声说:“我知道你牵挂我了,你知道我牵挂你吗?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你好吗?父母没有为难你什么吧?”

  我一听,心里就翻腾起来。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害怕我妈逼我接触别的豪门公子,而我却不能将实情告诉他,我不想让他忧虑,不想让他有一点不快乐。

  于是我故作轻松地说:“我这段时间很好,心里只有想你这一件事。他沉默了一阵,才缓缓地说,如果是这样,我希望这样的日子再多一些。”

  小伙子开始端酒上菜了。首先上来的是贵妃鸡和黄焖鱼翅,接着又上来了一个非常诗意的北京名菜——桃花泛。里面有虾肉、锅巴、荔枝、菠萝、番茄酱等,新鲜别致,色泽红润,犹如春天的桃花。

  当醋椒鳜鱼上来时,梦辰看着碟中肥美的鳜鱼,微笑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那农耕时代的乐趣,现在很难找得到了。不过,现在刚好是春季,今天又下着细雨,正适合吃咱们北京的这道名菜!”

  梦辰已届中年,虽然公务俗务繁杂,诗人般的浪漫还能保存下来,真是不容易。

  不知是被相思蚀了骨,还是今天的酒特别浓,两个人对饮了几杯之后,似乎都有了几分醉意。

  他点起一支烟后,浓重的心事也浮了上来,沉默了好久,才问我道:“爱爱,你想去国外学习音乐吗?”

  我很吃惊,一时回答不上来。

  “音乐是没有国界的。我在美国、日本都有很好的朋友。如果你想出去,可以选择一个,我会托他们照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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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10 09:44:28 | 显示全部楼层
19

  其实我已经明白了!尽管梦辰去马来西亚这么久,却是一直将我放在心上的。让我去国外学习音乐,这可能是两个人继续交往下去的唯一办法了。在北京,我们的路已经绝了。可是,就算我想去国外学习音乐,想依照梦辰的安排去做,可又怎么能通过我父母的那一关?我妈绝对不可能同意的,因为是梦辰的安排!我爸也不可能同意,虽然他是最爱女儿的,虽然他说过在爱情方面不干涉我的选择,但前提是不能做已婚男人的情人!

  外面的雨似乎下大了,我觉得自己被巨大的凉意包围了。我抬起头,心痛地望着他说:“我当然愿意为你躲得远远的,可我爸妈绝对不可能同意的。如果要我瞒着他们悄悄出走,我是做不到的。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他们会痛不欲生的……”

  “别担心,我也不会让你跟他们不辞而别。这些天我翻来覆去考虑,决定去拜访你的父母一趟,对他们表白我对你的真心!”

  “不行!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碰钉子,他们绝对不可能接纳你的!”

  梦辰似乎被我这几句话打击了,有些黯然神伤。他望着我,关切地问:“你父母是不是为难过你?你为我吃过不少苦吧?”

  他的这句话触动了我心底最脆弱的部分,我的嘴唇失控地颤抖着,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眼里的泪。

  他将半支烟按灭,右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左手,声音涩重地说:“爱爱,别哭!我很怕看见你这样。如果我只能给你带来眼泪,我就是个罪人了,那还不如悄悄消失……”

  听他这么说,我又觉得自己犯了错,抬起头来,强送给他一个笑容。

  他咬了咬下嘴唇,执着地说:“我必须去见见你的父母,告诉他们,我非常珍惜你。虽然我是个婚姻中人,但我可以把后半生交给你一个人,实实在在守着你!”

  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听着他的誓言,一时间,女孩子们会神魂颠倒,会漠视现实。听着他的话,我竟然开始幻想父母能被他对我的爱情打动,同意把我交出去,与他相守一辈子。幻想总是五颜六色,翻卷着华丽的泡沫。也许,我也会为他生上一儿半女,虽然没有名分,关起门来也是一家人……

  就在两人深情凝视、默默无言之时,大门口忽然有种令人惊恐的动静,一男一女在小声说话。

  不一会儿,女声大了起来:“让我进去,我要进去找我女儿!”

  啊?我听出来了,这是我妈的声音!她怎么能找到这里?怎么可能!我吓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猛地把手从梦辰手里抽出来。

  就在这一瞬间,我妈已经出现在竹帘外,那个管事的中年男人为她撑着伞。中年男人打开帘子,我妈就一闪身进来了。

  我妈带进来一股湿冷的空气,扑在我身上,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梦辰一定是见多识广的,但显然也被我妈的突然到来震惊了。他忙站起身,动了动嘴唇,却一时语塞,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是啊,他甚至没法称呼!我妈虽然比他年龄大些,但是站在一块儿他看上去却不比我妈年轻。他的眼神里有惊讶的成分,可能是惊讶于我妈的美丽和年轻。她的卷发照例盘在脑后,十分精致。脸上化着雅致的淡妆,倔强的嘴角有些上翘,生起气来也不显得冷酷。她身上穿了一套淡紫色薄呢套裙,裙子是鱼尾状,长至膝下。长长的颈项上系着一条丁香紫丝巾,打成了漂亮的蝴蝶结。——我妈三十一岁生我,今年整整五十岁了,岁月在她的身上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她的年龄似乎永远无法突破三十五岁。演艺界有个别女星五十岁了还像三十几,保养得很好。可我妈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辛辛苦苦上班、操持家务、养育孩子,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几乎没进行过专门的保养。平时在家里,我还不觉得什么,可一到重要场合,我都会强烈地感觉到我妈与别的妈妈们是不一样的。

  我妈毫不留情地仔细打量梦辰,嘴唇紧闭。这时候,那个服务的小伙子搬来一张椅子,放在我妈身边,请她坐下,但我妈根本没有坐的意思。

  终于,还是梦辰先开了口:“……对不起,我正在跟爱爱商量,准备登门拜访二老……”

  我妈一听这话,牵牵嘴角,冷冷一笑:“二老?李公子,我和爱爱的爸爸可当不起。咱俩一块走出去,指不定还被误认为是兄妹呢!你是豪门公子,面子肯定要比凡夫俗子薄一些,所以我也就不说什么不好听的了。你是个已婚男人,年龄是爱爱的两倍。我们爱爱可是个干干净净的好女孩,你不能给她将来,就这么跟她拉拉扯扯,对得起她吗?”

  梦辰的脸变成了微红,尴尬得简直不知所措。我看出来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他是一个豪门公子,多少女孩子高攀不上呀,遭受女方家长这样的冷言冷语,可能是第一次吧?

  他似乎攒了好大的劲,清了清喉咙,对我妈说:“我可以把后半生交给爱爱,守护她一直到最后!”

  我妈还是一点面子也不留:“不用多说了,我们爱爱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不会做小的!我们当父母的也绝对不可能叫她做小!如果你真心喜欢爱爱,只有离婚这一条路,然后堂堂正正把爱爱娶回家!”

  我妈咄咄逼人,梦辰没了言辞,低着头,像个做错事挨骂的孩子。他这么腼腆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得过我妈!况且,我妈使出的杀手锏实在太厉害了,梦辰也不可能当即给出答复。离婚,对他来说,几乎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的直觉历来很灵,我早就预感到了我跟他之间的悲剧。在我妈和梦辰面前,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滑向绝望的悬崖!也许,今天的这一刻,就是我与梦辰缘分终了的时候了!

  我妈没有让尴尬的沉默持续太久,她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只首饰盒和一厚一薄两只信封,重重地往饭桌上一放。

  天啊!这个首饰盒里装着梦辰送我的钻石项链呀,薄信封里是他通过司机交给我的一封信,厚信封里是他通过司机送给我的一万块钱!——我一下子明白我妈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了!她打开了我的抽屉,偷看了我的日记。我真后悔把今天与梦辰的约会地点写进了日记,同时也恨我妈竟如此不尊重我的隐私!看来我妈是准备把梦辰送我的东西全还给他了,可我原本想把它们保留到八十岁、保留上一辈子的呀!

  “妈,你怎么能这样做?怎么能私自动我的东西!”我叫了起来。沉重的打击使我的双腿发软,一下子便跌坐在椅子里。

  我妈看也不看我一眼,拉上皮包的拉链,不容商量地对梦辰说:“李公子,这是你送给爱爱的所有东西。我明白讲给你听,我们爱爱受不起!在你离婚之前,希望再也不要打搅爱爱!你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大家撕破脸皮对你也没什么好处。记住,爱爱是我的女儿!不是明媒正娶,别说豪门公子,就是皇帝老爷,也别想得到她!”

  完了,一切都完了!把这些东西还给梦辰,我连一点儿念想都没有了。我绝望地看了一眼梦辰,他正好与我的目光相遇,眼里的绝望似乎比我的还要深。我很清楚,我们很快就要分离了,当着我妈,彼此连一句叮咛的话也不好意思说,就像死去的人来不及留下一句遗言。我没有对我妈哭求,因为我非常清楚,求也没有用。在这样凄惨的局面里,我的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掉出来。如果能够做到,我愿意给梦辰一个微笑,作为分离的信物,因为他不想看见我的泪,他希望我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宁静快乐的。但是,除了绝望和哀伤,我连这么个小小的信物也没能留给他……

  很快,我妈就把我从椅子里拉起来,拉向门口。管事的中年男人在外面打开了竹帘,我妈先麻利地出了门。我被我妈拽着,匆匆回头,却见梦辰的双眼变得微微发红。这时候,我眼里的泪再也挂不住,哗哗地在脸上流个不停。梦辰的嘴张了张,我从他的口型看出,他想叫声我的名字——爱爱,却又像突然失声了似的,什么也没说出来……

  20

  我像木偶一样,被我妈操纵着上了出租车。我浑身软绵绵的,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能怎么样呢?对着梦辰哭喊?跟妈妈扭打?即便赢了我妈,前面不还是悬崖吗?

  我妈这么唠叨的一个人,坐在出租车里竟然一路没说话。我是她的女儿,谁也没我明白,此刻她内心是酸楚的。作为妈妈,谁不愿自己的女儿沉浸在爱情里,尽情享受?而她,今天拆散了一对相互爱慕的人……出租车停在了我的学校门口,两个人下了车。离下午上课还有半个多小时,我妈非要跟我一块儿进校门。雨还在下,细如发丝,我们没撑伞。

  走到一个有雨搭的宣传橱窗下,我妈停下了脚步,注释我的目光比刚才斥责梦辰时暗淡多了。她爱抚地理顺我耳边的头发,低声说道:“爱爱,妈这回要请你原谅,不经过你的允许偷看了你的日记,又把姓李的送你的东西全还给了他。妈知道,这回把你的心伤得不轻,可能你一辈子都忘不掉!我看出来了,你喜欢那个姓李的,姓李的好像也不是个花花公子。如果姓李的是单身,就算年纪大些,妈也不会阻拦你跟他好。问题是他是个有妇之夫,不可能给你名分!现在你头脑发热,什么都不在乎。可一辈子长着呢,等激情落下来了,名分这个东西就会开始折磨你,足足能把你折磨上一辈子……那条钻石项链,我悄悄拿到鉴定部门,叫专业人员估个价,你猜猜它值多少钱?真是做梦都不敢想呀,他们说起码值四五十万人民币呢!如果妈不是全心全意为着你好,要是妈有一顶点儿私心,留下那条项链,姓李的也不可能问你要回去!四五十万,够一个普通家庭花上一辈子了。话说回来,现在有多少人一辈子都挣不够四五十万呀。妈之所以把它还给姓李的,就是为了让你跟他一刀两断。没什么想头了,就会慢慢淡忘,你才有可能去交新的男朋友……”

  我听着我妈的话,渐渐明白“世俗”这两个字的力量有多么强大。爱情,浪漫,在“世俗”这两个字面前,只是易散的云烟,易碎的晓梦。我,一个弱小的普通女孩斗不过世俗;梦辰,一个家财万贯的豪门公子同样斗不过。对于他来说,世俗就是婚姻、就是家庭、就是社会舆论、就是道德准则……如果他抛妻弃子与我成婚,势必要遭到强大世俗的打压。

  这时候,我似乎应该哭泣,为了夭折的初恋。但是,我的眼睛却涩涩的,根本没有泪。我妈就是我的“世俗”,我不能把自己的软弱呈现给她。

  “时间不早了,我该去上课了。你回去吧。”我说。

  “爱爱,你是不是在恨我?”她很不放心地看着我。

  “没有,真的没有。我今后不会再去想梦辰了,不会再给爸妈惹麻烦了,也不会再给自己找苦吃了……”

  我妈听了我的话,自己的眼睛倒先红了。“爱爱,妈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妈知道这时候你最心痛。但妈希望你能像你说的那样克制自己,时间长了,什么样的感情都会变淡。妈希望你能坚强,千万不要被这次失败击倒,做出傻事!一辈子长着呢,你的幸福还没有开始!”

  我妈走后,我回到宿舍,背了书包朝教学楼走。我已经非常疲惫,觉得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很想瘫在床上歇上一段时间。但由于从小受我妈教育,我一直是个懂得自律的人。不论是身体上的病痛或者精神上的打击,只要没把我击倒,我都不会耽误一节课,不想给老师留下坏印象,尽管坐在课堂里几乎什么也听不进。

  今天下午是公共课,几个专业的学生一块儿在大阶梯教师上。我走到教室后面,找了窗边的一个座位坐下。这间大教室刚刚落成,式样新颖,窗户很大,窗台很低。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我的目光却落在了大玻璃窗外。窗外是一大片开花的树,淡红色的花,浅紫色的花,纯白色的花,非常漂亮。印象中,似乎每个有名的大学校园里都种着很多会开花的树。细雨还在飘落,一个穿着纯白色薄呢长裙的纤细女孩,站在一棵开浅紫色花的树前,双眉紧蹙,微微垂首,对着花儿出神,全然忘记了周遭的世界。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两句诗里所说的人儿,就是她这么年轻美丽的吧?可惜她成了单飞燕。我确信这一点,她肯定跟我一样,刚刚变成一只可怜的单飞燕!一花一世界。年少的岁月里,哪个女孩子身上没发生过动荡的故事呢?即便是那些其貌不扬的丑小鸭,心里也总是翻卷着与爱情相关的狂涛骇浪吧?爱情的发生都是相似的,只是痛苦的结局个个不同罢了。

  好在我妈对我还保留着一丝怜悯,没有处理掉我的日记。晚上,我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走进自己的房间,拉开抽屉,寻找那本日记。它好好地躺在抽屉深处,似乎从没被人翻开过。我拿起它,找了一条包装礼物的红色缎带,牢牢地捆扎住,绑死了。失去了梦辰,我也就不需要再往日记本上写一个字了。也许我应该烧掉它,既然爱情已经夭折,就别留下一点线索!可是,我舍不得,我不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从来都不是。留着它,也许在生命中的某一天,我还有机会将它拿给梦辰看看,来证明我把最纯真的初爱给了他。

五 偶然中的必然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我的魂好像已被摘走了。痛,不凶猛,却绵绵不绝。分手的结果早已盘踞在意识里了,水落石出之后,只是用血肉慢慢消化它。

  21

  迎来了一个个日子,又送走了一个个日子。我依旧像先前那样对梦辰朝思暮想,却不似先前那样浮躁了,不总是希望与他见面,不总是分分秒秒等待着他了。爱,已经在我心里沉潜。这,也许才是至高的境界。白娘子和许仙,林黛玉和贾宝玉,七仙女和董永……哪一对像凡人一样白头偕老了呢?高中时候,我也曾附庸风雅地看过文艺美学之类的书籍,现在才真的明白了,那些深深打动人心的爱情故事,为什么总是悲剧而不是喜剧!梦辰对于我来说,已经不存在了,可他给我留下的,将是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幸福和忧伤。

  北京的海棠花开败了,更加浓郁的绿色占领了这个世界,慰藉着在这个春天寂寞伤心的人。我家对面楼上的三楼住着一个退休医生,老鳏夫,是个邓丽君的忠实拥趸。每到夜里九点钟,可能看完一集电视剧,他就开始放邓的歌曲,喇叭开得大大的。院子里的人都是一个单位的,知道他的精神不大好,也没几年寿限了,就没人去制止他。今年春天的雨特别多,总是能听到那首揪人心肺的《泪的小雨》:“分不清是泪是雨,泪和雨忆起了你。忆起你雨中分离,泪珠儿洒满地。哭泣,你哭泣为了分离;分离,分离后再相见不易……”莫非这春天的绵绵阴雨,也让精神混沌的老鳏夫想起了夭折的爱情?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即便极其平凡。爱的深刻与否,不在于当事者的财富地位和美貌,而在于你对所爱的人付出的真诚有多少。

  六月上旬的一天中午,我收到了梦辰托司机送来的一封信。虽然照例没敢在学校拆开,我也已经预料到这封信肯定不是火,而是灰!直到晚上临睡前,我才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把信封剪开。这回的纸张是普通的便笺,两页,上面的字迹比起上封信的签名来,显得零乱多了,是用黑色墨水笔写成的:

  爱爱:

  作为一个什么都明白了的中年人,我郑重向你道歉,求你宽恕。我的苦是自作自受,不值得同情。你的苦却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觉得自己这回成了个罪人!不给你写信,应该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但是,不写成这封信,我的脚实在无法迈离北京!看到这里,可能你已经意识到了,我已经做了个彻底的懦夫,远远地逃走了。事情已发展到这种地步,我也必须做个懦夫了!毕竟我是个什么都明白了的中年人,如果我不这么做,不光会受到你父母的轻视,也会受到社会道德的谴责!

  你肯定会怨我,这样还好!我最怕的就是你沉默不语,把所有的苦都埋在心里,伤了你的身体。你肯定会在心里质问我,既然爱你,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把你堂堂正正娶回家?我当然也很清楚,离婚就是对你最好的交代,是我爱你的最有力的证明。但是,这辈子我可能没有这个机会了!你还小,可能还理解不了婚姻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家与我家门当户对。我是家中长子,与名门闺秀联姻、强强结盟几乎是必需的,至于两个人有没有爱情倒在其次。豪门子女大都深知这一点,婚姻一般受命于父母,不敢有怨言。举个例子来说吧,邓丽君当年与豪门公子郭孔丞非常相爱,但是郭的长辈要求邓嫁入豪门之后,必须告别舞台,并不得与圈子里的人来往。按照一般人的想法,邓与郭都有足够的钱,既然相爱,难道就不能无视家庭的反对,双双私奔吗?但是没有,他们生生被一股适于豪门的巨大力量分开了。说白了,豪门婚姻是结给外人看的,是一种商业联盟。夫妻可以一辈子同床异梦,却不能轻易将婚姻打碎。一旦打碎,就表明家庭力量削弱,凝聚力松散,不光门楣无光,还可能招引对手乘虚而入……

  既然不能将你名媒正娶,我当然已无颜继续留在北京,不然我会每时每刻受折磨,失控的时候可能还会去找你!我是个中年人,理应控制整个局面。你妈妈那天说的话已相当不好听,我承认自己也不是个勇猛的男人。我不能叫你妈妈看轻我,当然,最重要的,我不能影响你的将来。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没有权利让你深陷在这次必定夭折的感情里。你就是我心中的一朵海棠花,在我的庭院里,静静地开,静静地落。让我默默欣赏,默默回忆,足矣。以这样的轨迹走下去,你将来应该能嫁个不会缺你吃穿的丈夫。嫁人之后,尽快生上一两孩子,就不会再有那么多愁苦了。你是个好女孩,总是小心翼翼,在我面前,总是怕说错什么,做错什么。这,我都感觉得一清二楚。我相信,你以后无论嫁给谁,都会是个好妻子。在此,我也祝福那个能最终娶到你的人。

  被你妈妈还回来的钻石项链,我会一直好好保存着的。现在交给你,对你来说只能是一个负担,你甚至没有合适的地盘放置它。就让我做个梦吧,希望在不打搅你的生活的前提下,这辈子还有机会亲手把它戴在你的脖子上(注意,是在绝对不打搅你的生活的情况下)。

  看完这封信,你一定要把它烧掉。一是怕被你妈妈发现,误认为我是个还在纠缠你的无赖。那样她会为你感到不值,也会使她更加难过。二是毁灭我的一切线索,彻底忘记我,开始新生活。

  梦辰 即日

  看到最后,我又不争气地流泪了。“看完这封信,你一定要把它烧掉”,这串字在我的泪光里渐渐虚化,化成了一团灰色。我舍不得把它烧掉,对于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来说,初恋情人的一点一滴都是最珍贵的,更何况我和梦辰是被迫分离的。可是,我知道留着这封信意味着什么,我甚至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秘密地方存放它。正像信里写的,我也怕被我妈再次发现,也怕我妈会看轻梦辰!

  等到爸妈都睡下了,我才悄悄走进客厅,拿了爸的打火机,又回到房间,关紧门,把信烧了。躺在床上,我没有再流泪,虽然我的心非常非常疼。这是早已料定的结果,我没有得到梦辰的人,但我知道他的心安安静静地躺在我心里。人生在世,也许等待我的,还有很多很多的不圆满,这是强求不来的。但是,他能让我感到他是真爱我的,这已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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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10 09:45:16 | 显示全部楼层
22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我的魂好像已被摘走了。痛,不凶猛,却绵绵不绝。分手的结果早已盘踞在意识里了,水落石出之后,只是用血肉慢慢消化它。期末复习根本无法集中精力,虽然各科成绩都过了关,但不理想。

  七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我放假在家,意外地接到了天韵的电话。

  “我女儿今天满月!长得粉嫩、漂亮得很,你不来看看她可不行!”她没提梦辰,好像刚出生的女儿让她忘记了一切。她不是装的,看来孩子对于女人来说分量真重。

  “我请你来我这里吃晚饭,看看孩子!”她很平静,也很幸福。

  我当然是希望看看她和孩子的,怀胎十月无爱人陪伴,寂寞可想而知。可是,我有些害怕在她的住处碰上梦辰,也害怕碰上她那一大家子人。不管怎么说,她家也算有钱人家,即便梦辰不在,也一定会大张旗鼓为孩子庆祝满月。

  天韵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忙说:“我这里除了几个保姆之外没别人。家人中午在一块儿吃过饭了。”

  我有心问问梦辰在不在,却没敢问出来。

  最后,她说:“爱爱,你是个学生,千万别破费给孩子买什么东西呀。我就是想见见你,说说话,如果要你破费,那我宁愿不见你还好。”

  既然是去看孩子的,总不能空着手去。我把事情跟我妈说了,向她讨个主意。

  我妈想了想,对我说:“我在王府井一家商场里看见过一个小拨浪鼓,很漂亮,镶银的,不到一百块钱。天韵什么都不缺,送个有意思的小礼物还妥当些。”

  我赶紧搭车跑到王府井,找了一个多小时,才买到了。临去天韵家时,我妈又交代我说:“如果碰上姓李的,不要理他,不能再给他机会,特别是在天韵面前!你就跟天韵说几句祝福话,看看孩子,就赶快回来。如果姓李的不在,你可以跟天韵吃晚饭。”

  天韵的住处离我家比较远,坐公共汽车花的车票钱比坐出租车少不了多少,加上天热,坐出租车会舒服一些。现在回想起这些,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但在当时,我花钱总是会这么算计的。读书时花的是父母辛苦挣来的钱,当然舍不得。

  奇怪的是,从某一天起,我的钱开始多得花不完用不尽,却不再把“钱”这个东西当回事了。我从来都不是个拜金主义者,虽然从小被我妈灌输了嫁入豪门的思想。也许我生性就是个重感情、轻物质的人吧?我的食欲一直不强,吃不了多少东西,所以山珍海味在我看来,跟我妈做的家常菜差不了多少。我对衣服的要求只是大方雅致,并不是个特别追求时尚的人。即便后来钱随便花,我也没像某些豪门中的女人,把去巴黎挑选四季时装当做人生理想,把参加宴会该怎么穿戴当成工作。熟悉世界名牌的女人可能会知道这句话:找不到适合服装,就穿CHANEL套装,可能不出彩,但不会有错。我是个最害怕被衣服歪曲或者夸张了性情的人,所以买的最多的就是CHANEL,相对喜欢它的蕾丝、珍珠等女性化装饰。我承认不是个精于打扮的女人。未婚时候,印象中夏天总是穿浅色连衣裙,婚后则比较多地穿套装。相比于自己的身体,我更关注自己的心。这一点跟出身阶层没有什么关系。上流社会有交际花,平民社会也有狐狸精。

  相比之下,现在我妈的衣服倒比我的多好些。反正也能买得起了,她什么牌子的衣服都想穿穿,像是在报复年轻时的清贫。是的,我没有我妈漂亮,这是一句实话。我婚后我妈已经年逾五旬,还是那么美丽,脸上身上没有一处因上了年纪而令人看不顺眼的地方。每每看着她,我总是困惑自己到了五十岁上会是个什么样子。毕竟她是我妈,我从不嫉妒她长得比我美,我一直为自己有个这么美丽的妈妈而骄傲。后来我嫁的人容貌不是那么好,我每次怀孕,我妈都非常害怕我生女儿。她希望我生儿子,儿子一般会遗传妈妈的长相。她还开玩笑说,她不希望外孙女比女儿还要不漂亮,那样的话,祖孙三人一块出门她会感到没面子。

  天韵居住的四合院小巧玲珑,院子里种着一棵桃树,累累果实已经成熟,地上还落了三五个,非常惹人欢喜。北京的这个时节,正是桃子成熟时,市场价格很便宜。可能天韵舍不得摘下这些桃子吃,为的是用作欣赏。

  正房是个客厅,一个三十来岁的保姆抱着个婴儿用奶瓶喂奶,穿着浅蓝色家常裙子的天韵正朝门外张望。看到我之后,她慌忙跑出来迎接。

  她家里这样的氛围给我个直觉:梦辰不在。我的心一下子放下了。梦辰是我心中新鲜的伤口!从我内心来讲,是不愿意看见天韵和她的孩子的,她们对于我的伤口来说,无疑是一把盐!但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起码的人情世故又不能不通。

  一个刚满月的小女孩,正在用力地吸着奶嘴,吃得真欢。她穿着粉红色的棉布小衣服,小脸也是粉红的,皮肤透明,额头的小血管都看得真切。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心里就开始拿她跟梦辰比较,尽管小孩子的五官还没长开,跟梦辰还真有些神似。血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我由衷地对天韵说:“真像她爸爸。”

  天韵听罢,满足地笑了,并郑重地对我表示感谢。

  虽然这五个字对我来说像锋利的刀子,我也不应该吝啬这句让她舒心的话。在俗人眼中,天韵比我更可怜,尽管她为他生了个孩子。

  孩子吃完了奶,天韵就把她抱过来,递给我。我吓得不敢抱,天韵笑我胆小,让我像她那样用一只胳膊托住孩子的背,让孩子偎在胸前,孩子太小,骨头软。

  我战战兢兢抱着孩子时,天韵拿起我买的小拨浪鼓,摇了几摇,又轻抚她的小脸说:“宝宝,这是你的爱爱阿姨,给你买的小拨浪鼓,摇一摇,好听吗……”

  母亲跟孩子总有说不完的话,不管她的孩子多大年龄。此刻的天韵是这么的爱孩子,对我也是这么的亲密。她早已看出我跟梦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可能一朝忘个干净。可是,在她明快的表情里,我却找不到一丝暧昧。也许这是母性使然,一个女孩做了母亲,青涩时代的芥蒂还算什么呢?

  ——几年之后,当我抱着自己的孩子,再想起当年的天韵,心里就变得特别的熨帖。爱情没有对与错,而天韵肯定一辈子都会做个好母亲的,天底下的母亲都是善良慈爱的!将男女之爱放在无私深邃的母爱面前,不过是轻如飞絮吧?我有了孩子之后,忽然感到心胸宽广了很多。虽然天韵跟我爱的是同一个人,我的心却从此再没排斥过她。

  吃饱的孩子很快疲倦了,睡着了。

  天韵叫厨房里的两个保姆摆晚饭。很精致的四个家常小菜:虾仁玉米,红烧鲤鱼,马蹄闷鸭,烧青菜。汤有两个,天韵叫我吃虫草鸽子汤,她自己吃猪脚木瓜汤。木瓜黄黄的,切成方块,猪脚汤熬得白白的,看上去味道不错。

  “我很爱喝虫草鸽汤,但孩子一直不够奶吃。有个保姆老家是广东的,说一般人家的女人生孩子,都喝猪脚木瓜汤,我改换了一下,有点效果,但效果不大。”天韵解释道。

  天韵哺乳期不能喝酒,保姆就给我倒了一杯红酒。我没有酒瘾,只是象征性地啜上几口。谈话一直在外围绕,两个人都在回避谈起梦辰,但梦辰又是两个人都非常想谈的话题!

  吃到一半时候,还是我先把窗纸挑开了:“他……见过孩子了吧?”

  天韵的眼神一下子变暗了,低声说:“没有。不过孩子出生之后,他给我打过电话。嗯,还把他的名字告诉了我!”她说到这句话时显然有些激动。

  我差一点儿问出来——他是叫梦辰吧?幸好又及时咽了回去。我有些尴尬,忙说:“他应该回来看看孩子的,女人生孩子很辛苦。”

  天韵放下筷子,拿起一片纸巾揩了揩嘴唇。“他忙。来不来看孩子我也不大在乎了,反正孩子是他的。他还答应给孩子起名字。”

  “你很爱他吧……”

  “……怎么说呢?他对我一直没有年轻人那种激情,我对他也是。我们在美国一个华人聚会上认识,很随意,不浪漫。是我先对他说想跟着他一辈子的,他说他不能跟我结婚,并劝我最好不要孩子,以免日后想摆脱时牵挂太多。我硬是怀孕了,他也没有极力反对……可能我的情感比较独立,在他之前也交过不少男朋友。遇到他之后就觉得倦了,想靠岸了。不过有一点不能否认,我喜欢成功男人,跟着他们可以一辈子无忧无虑。可能外人大都觉得我过得很苦,我自己并没觉得苦。什么样的爱情能持续一辈子呢?特别是生过孩子,嫁与不嫁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了。孩子是他的,他就是三年五年不来看我,总会牵挂着孩子,跑不了的!”

  天韵对婚姻的观点与我妈恰恰相反。也许我的骨子里更传统,还是倾向于拥有一纸婚书。我不是个特别独立的人,而丈夫总比情人要可靠得多。于是,对于天韵的这番谈话,我没有发表意见。

  天韵又往我碗里添了一勺汤,忽然异常清晰地说:“你们是有感觉的,至于感情多深我不大清楚。我想问问你,如果没有什么阻力,你会像我一样为他生个孩子、把一生都用来等他吗?”

  我几乎想也没想,嘴里就嘣出了这样两个字:“不能!”

  我低下头,很轻易地又陷入矛盾之中。没有保障的爱情本来就让我感到动荡不安,怎么能把一个无辜的孩子再推进这种动荡里?虽然爱情还在惯性地持续着,我还在幻想梦辰出现,幻想能与他远走高飞。但是,远走高飞之后又是什么?这又总让我心里没底。

  天韵意味深长地沉吟了一声,对我说:“既然这样,那你还是彻底忘记他吧,找个能结婚的人好。非凡的爱情是需要胆略的,你的性格太柔弱,玩不起有花样的。”

  23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很消沉。每每爸妈不在家,我就玩命弹琴。我确认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忘却之路,也相信日子这么过下去,梦辰将会在我心里慢慢沉淀。生离死别尚且能被岁月平复,何况是一场破碎的初恋呢?

  8月上旬的一天上午,下着小雨,爸妈都去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家中实在感到憋闷,就去了一趟新华书店。中午则去医院找我妈,跟她一块儿吃了午饭。

  从我妈的医院出来,正值午后。小雨已经变成了微雨,还在不急不忙地下,北京的暑气被消散了好多。我忽然想起了北池子大街,这个时节,国槐花不知开得多么繁盛了!我必须去那条街上走一走!心里也是非常清醒的,明明知道去了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当然不会那么赶巧碰上梦辰,但对于忘记他这项工作来说,显然极具破坏性。可是,就像人家说的,冥冥之中就像有一只巨手,在背后推着我,想转身都不可能。

  紫禁城城高池阔,北池子大街是紧挨着紫禁城的一条幽僻街巷。这是一条典型的北京街道,两旁的房屋都是青灰色的,在金瓦红墙的紫禁城下显得温存而柔顺。它为何如此幽静?中午时分总是鲜有车辆经过?可能是因为这条街上没有商业味道吧?连一个小卖部也没有。

  天空仍是阴沉沉的,北池子大街地面上的雨水还没有干透,密密麻麻地落满了国槐花瓣。抬头望去,大街两旁高达数十米的国槐树形成了两道翠绿的屏障,每棵树都顶着硕大的翠绿与淡黄交错的冠。直到今天,现在我还记得那天穿的衣服,一条粉白色的短袖连衣裙,稍微夸张的娃娃领,领边上镶着不易察觉的小花边。脚上是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我很爱白颜色的鞋子,后来去到南方生活,白鞋子显得更适合,更漂亮。高大的国槐在稍嫌灰暗的色调里,显得更加挺拔而孤傲。挺拔和孤傲应该是属于阳刚的,却是我的至爱。尽管在别人眼里,我纤细而沉默,阴柔的成分居多。来回走了两趟,我的双脚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我带到了XX胡同。我想梦辰,实在太想梦辰了,我希望奇迹出现,能在这个古老幽静的胡同里碰上他。

  可是,快要走到梦辰的四合院门口了,胡同里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是啊,天下的机缘怎么可能都叫我碰上呢?我跟梦辰的缘分已尽,真真切切地过去了。这么想着,我的脚步反而不那么怯懦了。四合院的大门紧闭着,里面寂静无声,似乎整个世界都寂静无声。我断定里面没有人,起码没有主人。我站在门前,望着相对于华贵的朱漆大门显得有些朴拙的两只铜制门环,目光渐渐失去焦点,脑子里的思维也渐渐发散开来……

  我没有撑伞,门前的一棵国槐树亦是繁华满枝,每每有夹裹着微雨的凉风吹过,花瓣就会雨一样落个满身。国槐花不是洋槐花,不少人会对它产生误会。国槐花的香气没有洋槐花的浓郁,花儿呈淡黄色,没有洋槐花的洁白,花瓣也不比洋槐花的大而饱满。它的单薄和暗淡就像我的青春,在不为人知的时空里独自憔悴……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轻微的刹车声。我心里一惊,尴尬地转过身,发现一辆香槟色的轿车已经在我面前停下。

  凭借我当时少得可怜的名车知识,我只能认出这辆车的牌子是宝马。众所周知,奔驰也是名车。奔驰与宝马有何显著区别呢?奔驰无疑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可能国人眼中最好的车子就是奔驰了。开奔驰的男人,会被人们看做是成功男人,被人艳羡和尊重。并且,在奔驰车的广告中,人们也能强烈地感觉到厂家的理念。而宝马似乎是专给爱车人造的,开起来有得意、过瘾和刺激的感觉,可以充分享受驾驶的乐趣。也许这就是奔驰的主人常设司机,而宝马的驾驶员常是主人自己的缘故吧?

  由于天色暗,我看不清车窗里的人是谁。我真怕里面坐着梦辰!我害怕把这样幽怨的寻觅暴露给他,尽管关在屋子里我可以为他痛哭不止。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迈开脚步,准备从这个门前逃走。然而,这个胡同里实在太幽静了,连个遮挡视线的人影也没有。还没走两步,车里的人就下来了。

  他看上去不到六十岁,眉宇间流露出一缕英气,这缕英气支撑着他,显得很年轻。很快,我的脑子里出现了梦辰的影像,面前的这个男人与梦辰的气质是不同的。梦辰身上洋溢着的是沉静和儒雅,让他显得比面前这个年龄更大的男人还老成。

  这个男人中等身材,偏瘦,皮肤红润,脸上及手上都没有这个年龄层的人常有的“老人斑”。他的整张脸看上去当然不如梦辰的舒服,但是也不让人反感。老,总是与丑联系在一起,老而不丑是所有上年纪人的追求。是的,他一点也谈不上丑,挺耐看的。浅蓝色短袖T恤和茧白色的休闲长裤,倒使他显得比梦辰更有活力。何况,他是从车子的驾驶座上下来的,爱车的人总是活力充沛的。

  他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当然不好再硬着头皮逃跑,就木偶般地站住了。

  “这位小姐,你是来找梦辰的吧?我们梦辰总能吸引到最优秀的女孩子!”他的口音可不是梦辰的北京腔,带有典型广东口音的普通话。

  我不禁一惊:“梦辰?你知道他?”

  “哈哈!当然,岂止知道?你想打听他什么吧?我会知无不言!”他的口齿竟这么伶俐,还有些幽默味道。

  我意识到自己失了口,忙撒了一句谎:“不好意思,谢谢你。我不认识梦辰!”

  他轻轻摇摇头,咄咄逼人地说:“不会吧?不认识梦辰怎么会站在这个门前若有所思?”

  我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忙搪塞道:“只是太喜欢这个四合院了,就停下来看看。”

  “真的吗?你真的很喜欢这个四合院?”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于是就郑重地点点头道:“确实,我很喜欢。”

  “很好!你真的喜欢,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北池子大街有很多四合院,其中像这个一进式带有一片花园的并不是绝无仅有,有的甚至还带有小池塘和地下室,价位每平方超过万元。这个四合院面积不算很大,大约有500平方左右,很关键的一点,它是独门独户,旁边又没有高层建筑,院内情景不会被他人一览无余。再加上高品质的装修,买下来的时价恐怕要上千万人民币。——这绝对不是一般人可以奢望的,随便就许诺送这么贵重礼物的人,需要有多大的身家做底子呀。并且,我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陌生的女孩子。虽然我真心喜欢这个四合院是前提,但再有钱的人,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把钱往外撒吧?也许这个四合院对于他来说,就相当于一支冰淇淋对一个普通人的价值?如果一个可爱的女孩说,我很喜欢吃冰淇淋,一般人都会随手买上一支,满足自己的施舍欲?当年我还没有钱,根本想不通!千万人民币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啊,我简直想都想不出来。于是,我开始有些怕他,怕他是想用这座四合院开路,高调追求我。再说,我怎么能接受他的馈赠?我甚至连他是谁还不知道!

  于是,我竭力使自己从惊愕中平静下来,对他说:“希望这是个玩笑。一是我们素不相识,二来我也不会接受无缘无故的礼物。”

  “如果是梦辰要送给你这个四合院,你会接受吗?如果可以,我会让他代我送给你。”

  “我不是说过我不认识梦……辰吗?”

  就在这时候,四合院的门忽然开了,可能里面的人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声。那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仆站在门旁,对着我面前的这个老年男人恭敬地叫了一声“林先生”。林,这个姓氏好熟悉,像是听谁说过,可一时却想不起来了。当时的北京,还不像南方的一些城市,开放后称呼中产阶层以上的男士一般都是“先生”。这个男仆称呼他为林先生,我感觉意思上更多的是因为他上了年纪,是一种尊称。

  林郑重地对我说:“梦辰叫我林叔叔,你要是不介意,也随着他叫我林叔叔吧!”

  他这么一说,我才一下子想起来了,原来他就是梦辰跟我说过的那个林叔叔!我不禁感慨起来,这个世界真小啊。我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早到和晚到半个小时,也就不会碰上他了。林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好意思再强调自己不认识梦辰了。看来他压根儿就没相信我的话,我的脸不禁微微有些发热。

  我感到非常难为情,硬着头皮对他说:“我还是叫你林先生吧。”

  “好,都可以!到了家门口,不进来坐坐不合适。来,进来喝杯茶,陪我这个寂寞老头聊聊天。”他显得很高兴。

  “谢谢!这次就不了,我还有些事。”

  “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的,你不想跟我一同聊聊梦辰吗?”

  说着,他非常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亲切。他毕竟是过来人,我自以为埋得很深的东西,可能他一眼就看破了。“聊聊梦辰”——这对我来说是个多大的诱惑啊。我的头脑一热,不知不觉地就被他带进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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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10 09:46:33 | 显示全部楼层
24

  院子里多了一颗石榴树,挂满了鸡蛋大的果实。

  “这是北京一个做房地产的朋友送的,送来的时候种在大花盆里,我叫人移到院子里,好在移活了。”林说。

  “石榴比较好种,果实能吃,也是吉木,北京好多庭院里都种呢。”我只好搭讪。

  “等这些石榴熟了我一定请你来吃。”说罢,他又改口道:“也可能是你请我来吃哦,说不定那时候这个四合院已过户到你名下啦。”

  看来他是当真了!我不解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不过,在这一瞬间,我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虚荣心。梦辰送我钻石项链时,因为无从估计它的价值,我没有为之震撼。再说,梦辰送我的项链代表爱情。而林要送我的四合院,不过是一个顺口说出的“小礼物”呀!就算他喜欢我,也跟爱情毫无关系。因为连他自己也看出来了,我是爱梦辰的。再说,他还要我随着梦辰一样叫他林叔叔呢。一个年龄是我两倍的梦辰爱上我,已经不为世人所容了,何况一个年龄是我三倍的男人?就算给他爱的机会,估计他也没那么大胆量。

  我这么想着,觉得很放心。同时,我也隐隐感到,与林交谈起来,要比跟梦辰交谈得更随意,也更融洽。彼此之间有爱情的男女才会时时拘谨吧?我与林之间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最多是他喜欢我这个年轻女孩子,他也不让我厌烦。我们之间的纽带是梦辰,没有梦辰,这辈子我不可能与他碰面,更不可能与他交谈。

  一个女仆端来两杯白菊花茶和几只精致的小点心。在我的记忆中,当时的北京很少人喝这种茶,恐怕现在喝的也不多。后来我去南方生活过一段时间,喝这种茶的人就非常多了,只不过这种茶也是有等级之分的。

  “经常逛书店吗?”林看见了我包里的新书。

  “平时基本上一个月去一次,假期里去的多一些。”

  “喜欢看什么书?”

  “比较喜欢看文学名著,还有一些艺术家的传记之类。”

  他笑道:“咱们两个人的爱好还是有重合点的。我年轻时基本上把中外文学名著读遍了,英文的一定不读译本。现在不行了,偶尔会读一些历史类书籍。这人呢,越老就越想往回看啦!”

  “你一点儿也不老,我没感觉到你老!”我并非言不由衷。

  他听了之后很高兴,微微扬起眉毛道:“你真会说话,说得我想送你轿车了。”

  我也笑了笑。他真有意思,有钱人都有馈赠癖吗?或者他太久没送东西给女孩子了?

  他看我笑了,显得很高兴,呷了一口茶道:“我讲话是算数的,说是叫你来坐坐,给你讲讲梦辰的事情,是不会食言的。好了,言归正传!从你刚才站在这门口的神色来看,你对梦辰肯定是一往情深的。我的车子在胡同口停了足足有十几分钟,你都没察觉,可见有多专注。进这个胡同十几分钟了,你还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感觉到脸上开始发烧。

  “梦辰跟我说起过你……”

  “梦辰都说我什么了?”我很吃惊。

  “也只是提过一次,只说蛮好的,身材修长,气质文雅,能弹能舞。梦辰的言语少得可怜,在我面前提到女孩子,还是第一次。”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那个女孩子就是我呢?”

  “那你说我猜对了吗?肯定不可能有第二个!学过舞蹈的女孩子,站姿都跟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

  我惭愧地低下头,小声说了句谢谢。说真的,可能除了我的沉静与众不同一些,其他方面我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好。我们系里漂亮女孩子多了去,我之所以还能被人一眼就从女孩子堆中分辨出来,可能就是那份一直坚守的沉默吧。

  “平常人因为接触不到豪门人家,大都以为男子多么潇洒,豪门女子多么漂亮,实际上并不完全是,有的甚至可以说丑陋。美貌这种东西并不像金钱一样,是富豪们的专利。梦辰的妻子就相貌平平,身上的披挂也都是飞到巴黎买的,价值连城,还是不能把她打扮出豪门贵妇的气质来。她自知才貌上配不上梦辰,心里一直不快乐,加上又是个闷葫芦,一天说不到两句话,一说话就是怨气冲天。你想,梦辰的日子会好过吗?好在她生养了一双儿女,梦辰心里才稍感安慰……”林又说。

  我心中的旧伤又添了新创,开始隐隐作痛。原来豪门公子的快乐,似乎比不上那些一人吃饱全家人不饿的流浪汉。

  “我最了解梦辰的心,他对你的感情一定是:恨不相逢未娶时。男女是要讲缘分的,你们就是典型的有缘无分。都早点解脱好,不然会苦上一辈子的。”

  “恨不相逢未娶时”!就是这句话,击痛了我的软弱之处,泪就这么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不争气地在眼里打转。我害怕在林面前控制不住,这一刻,我真有控制不住,就要崩溃的感觉!我得走了,何必把自己的痛苦暴露在林的面前,难道要让林去跟梦辰说,再让梦辰为我痛苦一层、牵挂一层吗?如果梦辰能得到我的消息,我也应该在每一条消息里尽量充填快乐,让他知道我一直活得很好,让他不要对我有过多的挂牵。

  于是,我站起身,轻声对林说:“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我该回去了。”

  林微蹙着眉头,似乎很担心我的状态。“你要放宽心,一个人的一辈子不会只有一次爱情,绝对不会的。你要相信我的话,你肯定还会碰到心仪的男人!”

  我机械地说着谢谢,嘴角却在失控地痉挛。

  林让一个女仆拿了一张名片,接过之后,亲手递给我:“想梦辰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没别的用,起码可以陪着你想他。”

  这是多么幽默的一句话!它驱散了我心中的不少阴霾。我接过名片,发现它很奇怪,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几个北京的电话号码,没有单位名称,也没有什么头衔。他的名字挺阳刚的,叫林雍泰。

  林雍泰很会把握时机,在我把他的名片装进背包时,他问我道:“小姐叫什么名字?能不能把联系电话给我?我今后会经常住在北京,因为投资了房地产。这也是梦辰的主意,说现在来北京做房地产前景比较好。”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名字当然可以告诉他,但我家的电话号码绝对不能告诉他。我妈对我整天疑神疑鬼的,如果发现我与年纪这么大的男人交往,不疯掉才怪。尽管我跟林雍泰什么也没有,也必须防备着些,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我就把宿舍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并告诉他我只有中午在宿舍休息。

  最后,他有些调皮地笑了笑:“爱爱,很有意思的名字。嗯,我可能会经常约你出来吃饭,希望你不会觉得没面子。”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怎么会呢?”

  “我不是年轻大帅哥呀!不过我很安全,暗恋你的那些男生们对我会比较放心。”他一脸孩子般纯真的笑容,把我也逗得笑了出来。

六 生日礼物

  我机械地抱着这个沉甸甸的信封,目光追随着他,直到他消失在朱漆大门外。我怔住了,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一个非常奇异的念头向我袭来:林不像是个老年人!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我会产生时光交错之感,他的表情话语很像年轻人,总是那样轻松和诙谐,还总是有一些可爱的调皮……

  25

  在吃东西上,林雍泰跟李梦辰的喜好大不相同。据我观察梦辰爱吃北京菜,因为我们每次吃饭的地方都是北京菜主打。而林最爱粤菜,尤其是非常昂贵的潮州菜。九四年的北京,已经有不少专做粤菜的酒楼,霓虹灯招牌上一般都闪烁着游水活鱼、猛海鲜等字样。但林没带我去过那种喧嚣地方,他总是带我去南城的一家门面不显眼的潮州菜馆。潮州菜以贵著称,因为用料是海鲜居多,如名菜红烧大排翅、水晶龙虾、满园鲍菊、乌鸡炖鱼翅等。我们两人吃掉万儿八千块是常有的事。但林说他吃东西从没想过价钱,那里的潮州菜味道很正,老板和师傅都是正宗潮州人。

  在与林雍泰的交往中,我的心海渐趋平静。我渐渐明白了人家常说的那句话:初恋只是一枚酸涩的果子,终成眷属的初恋情人实在太少太少了。初恋,在每个人的记忆中总是最美好的。但无论多么惊心动魄的爱情,结果都会被时光打磨成失去感性与细节的传奇。梦辰已像一棵树一样,在我的心里生根。对于世俗所崇尚的相守,我已不再奢望。

  恋爱中的女孩肯定会被人看破的,因为她们还没学会怎样掩饰爱的甘苦。也许,正是因为没发现我在恋爱,这段时间,我妈对我的监控稍微松弛了些。毕竟我是大人了,再加上我爸整天在她耳旁敲警钟,生怕把我管出问题来。所以,在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我还可以谎称跟同学一块儿郊游购物等,陪林雍泰去打打高尔夫球。林总是亲自驾驶他的宝马车,一路疾驰。林说他年轻时就是玩车高手,妻子只有过一个,从未换过,车子倒是换过不知多少部了。

  高尔夫球场似乎是男人的天下,女性历来很稀少,特别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林带着我,总是能吸引很多异样的目光。那些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接着肯定又会落在林身上。林对我开玩笑说:“谢谢你,每次来打球都能让我收获不少二手眼球!不然谁的目光肯在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身上停留片刻呀。”

  日子平静地过到了隆冬季节,学校进入了紧张的期末复习阶段。

  这天中午,林亲自往我宿舍打了电话:“我前两天着凉了,没大注意,现在上呼吸道受了感染,有些咳嗽。”

  “去医院看过没?”我赶忙问。

  “没有。我准备回马来西亚看医生。”

  我觉得挺奇怪的,感冒咳嗽又算不上大病,为什么非要回马来西亚治疗?于是,我毛遂自荐道:“我可以带你去我爸的医院,保证让我爸找到最好的专家给你看病!”

  “不了,我还没吃过这里生产的药。我的胃一直不大好,随身带的胃药也是美国生产的。”

  我听了他的话,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觉得很窘。

  “哦,是这样的。我在马来西亚有自己的私人医生,他最了解我的身体。我会过了春节再回来,误不了三月二十二日为你做生日!”

  自从认识梦辰之后,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豪门生活,也算认识了豪门人物,但一直没什么事像林要回马来西亚治感冒咳嗽一样令我震动。北京是我们的首都,北京的医疗条件和水平在我们普通人看来还是不错的。林嘴上没说不以为然,但他的行为已经否定了一切。就好比我们到了贫困地区,生了病,也会对那里的医疗条件和水平表示怀疑,也想回到北京治病一样。我想,这就是社会阶层的差别,不承认它的存在是不理智的。

  我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男性要给我过生日。我的幸福感淡淡的,甚至有些残缺。能给我过生日的人要是梦辰该多好啊。然而,天妒爱情!这世界上有多少有情人不能相聚,同时又有多少男女同床异梦!好在林除了一半句适可而止的玩笑外,从没泄露出追求我的意思。也许,我与他就是人们常说的忘年交吧?我觉得他喜欢我,只是停留在喜欢的层面上。

  一九九五年的元宵节过后,林就准时回到了北京。

  我开学的这天,林打电话到我宿舍。相互问候几句之后,林说:“希望你把身份证借我用一用。在你生日那天,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开始犹豫。可能买举世无双的宝石之类,需要拥有者的身份证?有些宝石举世闻名,所以它流传到谁的手里,世人都有知情权?

  “你别怕,我保证不会用你的身份证做坏事,并保证在你生日那天还给你。”

  “我是相信你的。”我说,“不过,还是不要送我特别贵重的礼物吧?我受不起呢。”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不要推辞了!”他坚决地说,“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别忘记把身份证带上。”

  三月二十一日中午,林又给我打电话,要我明天去北池子大街的那个四合院吃饭,并且一定要带上我爸妈。理由是他不希望我爸妈误会他的心意,要堂堂正正地给我过生日。

  林这么一说,我心里更坦然了,同时也很感激他。都什么年代了,还有男人与女孩子建立纯洁的友谊。

  傍晚放学回到家,我很愉快地把林的意思告诉了爸妈。

  我爸听后没发表意见,点了一支烟,等着我妈细细盘问我。我妈一定会对这件事追根究底的。

  果然,我妈听罢,菜也不洗了,在客厅坐下,警觉地问我:“他是什么人?出身怎么样?”

  “他姓林,名东泰,房地产商,出身豪门……”我平静地答道。

  我妈听到“豪门二字”,眼睛顿时亮了好多。“你怎么认识他的?他凭什么给你过生日?难道你给了他什么好处?”

  “通过天韵认识的。”我撒了个谎,“我没给他什么好处,两个人只是很谈得来。他不用算计金钱,可能认为给我过个生日只是举手之劳吧。”

  “他是不是有妇之夫?”

  “他妻子去世好多年了,一直没再娶。”

  我妈似乎一下子抓住了林的软肋,转脸对我爸说:“一个出身豪门的男人,老婆死了那么多年不再娶,除了身体有毛病,我想不出别的可能了。闷葫芦,别光顾着抽烟,说话呀!”

  “不了解情况,我不想瞎猜。”我爸继续低头抽烟。

  “对了,爱爱,关键的问题倒给忘了!他多大了?老婆都死好多年了,肯定也老大不小了吧?”

  “六十一岁。”

  “啊呀,比你爸还大十岁!我说爱爱,你怎么放着年轻小伙子不交往,偏偏喜欢老男人?这个姓林的又比姓李的还大二十岁……”

  “妈,你别胡思乱想。”我打断她,“林雍泰在我面前,一直以叔叔自称,性质不一样!他就是怕你们误会,才叫你们一块儿去吃饭的。你怎么还这么盘问来盘问去的?”
  “叫叔叔能说明什么?哼!现在不像旧社会,不流行叫干爹啦!你念的书比我多,不用我解释,也知道干爹的意思吧?”我妈冷笑着瞪了我一眼。

  我妈的嘴真像刀子,有时会锋利得伤着自己最亲的人。比如,“干爹”这一说,在我的印象中,多指旧社会那些歌女舞女等风尘女子,为了找个强大的靠山,才名义上认那些有钱有势的老男人为干爹,实际上却是被他们包养。而我是她的亲女儿,与林的关系确实仅仅是晚辈与长辈的关系,没有越雷池半步,彼此之间也真没有非分之想。她这么拿我做比喻,实在她伤我的自尊了。

  见我低头不语,她又把矛头转向了我爸:“闷葫芦,你看你,一天到晚对爱爱不闻不问,现在好了吧?交往的男人一个比一个年纪大,我看都是你的错,没给她足够的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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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10 09:46:55 | 显示全部楼层
26

  尽管我妈不喜欢我与林交往,我爸也表示不支持,但他们还是同意在我生日那天一同赴宴。首先,我是他们的孩子,既然知道我与林交往了,当然希望每次在我与林见面时都跟在身后保护我。他们也想看看林到底是何方神圣,年纪那么大了,对一个女孩子的吸引力竟然不亚于他们所谓的“姓李的”!我妈还强调说,姓林的对我是不是友情,她一眼就能看出来!任何邪恶的男人都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

  二十二日傍晚,林派司机把我们一家三口接到北池子大街的那个四合院里。院子里没有什么大变化,但房子里的装修却完全变了样。家具一律是红木材料的,精雕细刻,古色古香。帐幔飘飘,诗情画意,并且色调完全是女儿家的粉色系。我悄悄看了我妈一眼,一向镇定的她却没能掩饰住惊讶。的确,她还是第一次来到豪门之家,相比一般人住的鸽子笼,简直称得上琼楼玉宇了。我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林将房子装修成这样,难道是为了兑现他曾跟我说的那句玩笑话?他要走了我的身份证,难道真是去办房屋过户手续?想归想,在这种场合是绝对不能问的。

  我先把林介绍给我爸妈,之后又把我爸妈介绍给林。梦辰见到我妈,紧张得不得了,林却可以侃侃而谈。这,也许就是恋人与非恋人的区别。他的谈话很有分寸,不该涉及的话题一点也不涉及,比如他跟我的关系。话题一直紧扣着医疗问题。我听得出,我妈一直在留意拿住林的破绽,但林的谈话却严密得不留一丝缝隙。

  林的宴席是粤菜。因为席间只有我们四个人,每只菜都是用小碟装的,共有十几个。我爸是北京人,很少吃粤菜,林还记得叮嘱保姆把他的调味料盐味加重些。晚饭完毕,保姆又上来一只自制的生日蛋糕,烤得黄黄的,散发着鸡蛋香。不可否认,林很适合家居生活,而梦辰虽然脱俗,却总是显得虚无缥缈。林知道我不吃奶油,叫人特别用各色水果调成花朵,插在上面,非常漂亮。

  “爱爱,你看,这只红色的花朵是用火龙果雕刻的。火龙果颜色很漂亮,我怕北京没有卖的,专门托人从泰国买了捎来的。”林微笑着解释。

  “那我可要代爱爱多谢林先生了!一般朋友,年龄又相差这么大,能对爱爱这么好,可真不容易呢!”我妈终于找到了能奚落林的空子,忙见缝插针。

  “哪里?不客气。爱爱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我很喜欢她。”林不卑不亢,像是没听出我妈话里有话。

  吃毕蛋糕,林走进里间,拿出一只没有封口的大牛皮纸信封,交到我的手里,“爱爱,这是我送给你的二十岁生日礼物!希望你不会拒绝。”

  我疑惑地望着他,甚至忘记说声感谢。他一直微笑着,冲我点点头,没说什么。信封沉甸甸,硬梆梆的,不像是装着钱。我下意识地要看看信封里面装着什么,林却轻轻按住了我的手说:“现在先别看,好吗?”

  我妈可能是因为看见林按住了我的手,脸上表情很快不再那么柔和了。她轻咳了一声,吓走了林的手。“林先生,既然你跟爱爱纯粹是朋友,送的礼物也应该是光明正大的,不会连我们当父母的都见不得吧?”

  不知我妈自己意识到没有,反正我和我爸都听出了她话里的火药味儿。

  林听了这话,脸上依旧保持微笑,但话音却变得严肃多了:“对,张太太,我跟爱爱纯粹是朋友。用这个四合院当生日礼物光明正大吧?现在它已经是爱爱的了,我马上就走。如果爱爱需要,几个保姆可以留下来照顾她的生活,工资由我发。如果不需要,你们二位也可以搬来跟爱爱同住。从今以后,我保证不主动与爱爱联络。这样,我算是爱爱纯粹的朋友吧?”

  听了林的这番话,我们三个人都惊呆了。还没来得及说句感谢,林已经把手伸给了我。我赶忙站起身,向他伸出右手。两只手在一起握了片刻,他就抽了出去,对我调皮地笑了笑,带着司机出了门。

  我机械地抱着这个沉甸甸的信封,目光追随着他,直到他消失在朱漆大门外。我怔住了,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一个非常奇异的念头向我袭来:林不像是个老年人!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我会产生时光交错之感,他的表情话语很像年轻人,总是那样轻松和诙谐,还总是有一些可爱的调皮……

  “爱爱,赶快打开信封,看看里面是什么?”我妈提醒我道。

  我这才回过神来,坐在椅子里。打开信封,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它们是我的身份证、一个房屋产权证、一串大大小小的钥匙。翻开房屋产权证,上面非常清晰地写着我的名字:张爱爱。

  多么不可思议!我一夜之间成了身家千万的小富女!相比梦辰送给我的那条象征着爱情的钻石项链,这个象征着友谊生日礼物未免太昂贵了。林真的只是想与我做朋友吗?——在极度的激动之中,这个质疑只是一闪而过。人家都说得很清楚了,从今以后不再主动找我。做人都到这种份儿上了,还能怎么指责人家呢?

  连一向沉默寡言的我爸也抑制不住激动,拿着房屋产权证书看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爱爱,这个生日礼物是不是太贵重了些?你觉得呢?”

  没等我回答,我妈就皱起了眉头:“爱爱,这里只有你爸妈,你就说实话,这个姓林的占过你什么便宜没?”

  “没有!”我几乎愠怒了。

  “那我就有点不理解了。豪门人家几百亿、上千亿财产的不算少数,这个四合院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我妈疑惑地说,“可随随便便就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捞不到半点好处的一般朋友,姓林的是不是老糊涂了?”

  “爱爱,这姓林的可能是欲擒故纵?”连我爸这么实诚的人也起了疑心。

  “闷葫芦,你说该怎么办?这会儿我心里怎么毛毛的?”我妈求助于我爸。

  “毛什么毛?你毛是因为你贪财!想要自己不毛,立马把房产证退给他,不什么都干净了?”

  “退回倒不必,姓林的可不是姓李的。姓李的那条项链我说什么都要退,因为他对爱爱有企图。可姓林的刚说过了,从今以后不会再主动跟爱爱联系,那咱留着这个礼物怕什么?”

  “我是怕姓林的企图更隐蔽!”

  “什么隐蔽不隐蔽的!假定你说得对,他是欲擒故纵。好,他现在纵了,咱爱爱不给他机会擒就好了?爱爱完全可以从此与他一刀两断,自己不送货上门,看他还擒什么去!咱们爱爱漂亮又干净,做了他一个老头子这么久的朋友,完全值得送这么贵重的生日礼物!”

  27

  爸妈讨论得热火朝天,我却深深沉陷在矛盾的思维里。如果林真的是在追求我,他显然比梦辰要聪明、或者说狡猾得多。他把事情梳理得如此名正言顺。他成功地见到了我的父母,并且给了他们足够的信任感。他也使我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默默地接纳了他,虽然暂时与爱情无关。而我所爱的梦辰,却一开始就遭到了我父母的极力反对,他很想与我父母做一次深层沟通,却最终没能如愿。可能有人说这跟性格有关,但我却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梦辰有妻室,这是最大的障碍!这一点使他跟我连朋友也做不成。

  二十岁生日这天,我毫不费力地得到了一个非常向往的生日礼物。我把它也看成是命运的安排。爱情之路对我来说总是崎岖不平,但钱财却总是毫不吝啬地落入我的囊中。有个看相的说我长得异常端庄,是富贵命。也许正是异常端庄的缘故,才没有给爱情留个可乘之机吧?那些一生爱情丰收的女性,无不性格风流,柔曼婉转。得到这样一个生日礼物,我是幸福的。这是我20岁时的一个生命传奇,它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这世界上也只有极少数女子才有这样的际遇。

  我爸妈的讨论告一段落,我妈开始发话,一锤定音。“这样吧,爱爱接受这个礼物!接受不接受的问题就不要说了,浪费时间。现在咱们需要商讨一些具体问题。我看,得先把保姆辞退给姓林的。留着使当然对爱爱有好处,可说白了她们实际上还是为姓林的做工!这样姓林的就有可能跟爱爱藕断丝连。要断就断个干净,以免留下后患!还有,要换掉这里的电话号码,一是防备外人打过来,最要紧的是防备姓林的打过来。还要换掉大门上的锁,防备姓林的还有一套钥匙……”

  “我看换锁没必要,这么做也太没人情味儿了!人家既然把房子送出去了,自己还会拿着一套钥匙?那不成私闯民宅了吗?”我爸打断了她。

  “你这人,总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跟你一样好!人心隔肚皮!姓林的万一是个披着羊皮的狼呢?”

  我妈这个比喻使我听起来很不是滋味。她确实不了解林,其实林是个心理相当健康的老人,我相信国内没有几个老人像他一样洒脱。

  于是我说:“妈,你也不要总是把全世界的人都假想成坏人。一到事儿头上,你那上海人的精明就会伤害到别人,可能你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

  “嗯,我说话是厉害了点!如果我也像你们一样,咱家要是有三个闷葫芦,不被人家欺负死才怪!在有钱人面前,咱们更应该表现得厉害点儿,这是穷人的自尊!现在还没到时候给姓林的盖棺定论,我讲他几句有什么关系?你们以为他送了个四合院,咱们就该对他卑躬屈膝?爱爱,你要特别搞清楚,我希望你嫁入豪门,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钱,而是希望你在有钱的基础上,享受婚姻的幸福!可能妈太贪婪了点儿,但每个人只有一次生命,只能在这个世上活几十年,所以不为儿女精心设计未来的父母绝不是好父母!”她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不满意地瞪了我爸一眼。

  我和我爸都没再说什么。能说什么呢?一直以来,她就是我们家的统治者,当然也是我们的主心骨。我和爸早就习惯了对她言听计从,同时也在思想上养成了一种惰性。她是家庭的重心,把全身心都投注在了我们两个身上,算得上是个优秀的妻子,更算得上是个优秀的母亲。

  短暂的思考之后,我妈把一个年龄较大的保姆叫了来,不失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我们爱爱还在上学,来这里住的机会也不多。爱爱不来,你们住在这里也寂寞,不如去跟着林先生继续做事。你们看怎么样?”

  保姆显然已得到了林的授意,一切听从我们的意思。所以,她什么也没追问,马上表示同意。她们用很短的时间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就与我们道别。

  “如果林先生还没安排好,你们可以在这里多住几天的!不着急的。”我心里有些感伤。

  “谢谢小姐好意,林先生会安排我们。”

  “我帮你们叫出租车,还是打电话给林先生?”

  就在这时候,我妈在后面悄悄拉了一下我的大衣。

  “不用麻烦小姐,我们会坐出租车去找林先生。”她们说罢,就走出了大门。

  这个四合院里终于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我妈的脸上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对我爸说:“闷葫芦,你不是要上夜班吗?先回去吧。我跟爱爱把屋子收拾收拾就回去。记住,千万不要把这房子的事告诉任何人!一是做人不能露富;二是避免给爱爱带来流言蜚语。”

  我爸叮嘱我们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就一个人先走了。

  两个人收拾房间时,我妈又非常严肃地警告我:“爱爱,千万千万不能把这房子的事告诉任何人。你们学校那些穷小子要是知道你有这么一处房产,恐怕会一哄而上争抢你。贪恋美色的豪门公子可以原谅,为争抢有钱女人打破头的男人最不能容忍!穷小子麻烦得很,现在你的身价更高了,更要对他们不屑一顾!”

七 我的爱归来

  我浑身像是被充进了强劲的电流。这个比喻很恶俗,可我实在想不出比这更合适的了。此时此刻,我对他的怀抱和身体的渴望才真正地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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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10 09:47:42 | 显示全部楼层
28

  今年五四青年节,我们学校要举行一次大型汇演,有我的一个钢琴独奏节目。进入四月,大家就开始了紧张的集中排练。为了确保演出质量,我不敢有一丝懈怠,连舞蹈俱乐部都暂时不去了。

  对于林雍泰的感情,我一直很矛盾。我很清楚,他是喜欢我的。一个孤独的老人,肯定希望有更多机会跟我见面、交谈。可是,自从接受了他的礼物,我对他反而有些畏怯了。因为我妈经常给我敲警钟,不要我再与林联系。我能理解我妈。哪个妈妈打心眼儿里希望自己的女儿跟一个老头子打得火热?尽管这个老头子很有钱?如果是一个年轻的未婚豪门公子送我这样的礼物,我妈肯定会喜得眉开眼笑,巴不得我粘住人家不放呢。

  在我妈的步步为营之下,林已说出不再主动与我联系的话。如果我也不找他,这层朋友关系必断无疑。要是就这么断了的话,我会不会被他误认为是个赢一把就跑的赌徒呢?好在接下来的日子很忙很忙,根本没时间与他联系。也许,最关键的是我对他没有爱情,他才没有像梦辰一样在我心里占据最首要的地位。先不管他怎么想吧,起码这段时间里,忙,还能作为我不与他联系的借口。

  汇演结束后,我准备跟林电话联系一次,他的名片我还留着。系里参加演出的一帮同学准备五号晚上聚餐,我已经征得了我妈的同意。到时候我不参加聚餐,把时间悄悄留给林。由于我妈极力反对我晚上住在学校,我的行动完全处于她的监控之下,非常不方便。

  然而,到了五号中午,没等我晚上联系林,中午却接到了梦辰亲自打来的电话!

  当我听到他叫出的一声“爱爱”时,禁不住浑身一阵痉挛。心里酸酸的,眼睛里热乎乎的。

  “我是梦辰,爱爱。听不出来?”他又强调一遍。

  “听出来了……”我的声音哽住了。

  “别伤心好吗?我给你带来好消息了。”

  “我们……还能有什么好消息?”我一点儿也不信。

  “我现在在北京了,刚下飞机。”

  “啊?”

  “你怎么了?爱爱!我这次电话打错了吗?”

  “不!没有!没有打错。”

  “我想你了,想看看你!现在你有空出来吗?”

  “晚上好吗?晚上温馨一点。”

  “你妈妈允许你晚上出门了?”

  “不,今晚同学约好要聚餐,我不去了。去找你!”

  “OK。六点钟你在学校大门口,等我去接你。”

  放下话筒,我才发现泪水竟然流得满脸都是。宿舍女生们显得很兴奋,一个劲儿地跟我开玩笑。“哎呀,心上人打来的电话吧?激动成这样!啊!爱情多么伟大!”她们没有把我逗笑,因为我爱得比任何人都苦,都深。没有人能理解梦辰的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对我来说意味什么。我心跳得非常紊乱,情绪也非常激动,想痛快地大哭一场。于是,我离开宿舍,来到无人的操场旁,靠着一棵大树,终于无声地流了一场泪。

  我不知道是怎样恍惚地挨到下午放学的。

  回到宿舍,我洗了脸,化了淡妆。今天天气不错,气温较高。好在原是准备晚上聚餐的,早上从家出来,穿了一条粉紫色细灯心绒公主裙,长及膝下,挺漂亮的。

  29

  六点整,我准时来到了校门口,一眼就看见了梦辰的那辆黑色奔驰车。我只觉得双腿涩重,一下子不听使唤了。站在那里,我怔怔地望着车子,痴了一般。很快,车窗落了下来,我看见了梦辰!车子朝我弯了过来,停在了我的面前。

  “上来吧,爱爱,我是梦辰。”他这样说道,可真像是对一个痴人说话呀。

  “梦……”我想叫他一声,这个梦字却只是在我的喉咙里滚动一下,没有出来声音。

  这个名字,我曾经在无人的角落里呼唤过千万次。然而,在他面前,却总是无法叫出口。同时,他的消瘦震惊了我。分手也不过一年的时间,怎么就瘦成这样了呢!

  “上来吧,爱爱。”他又轻声说道。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我这才艰难地迈开脚步,绕过车头,他已经伸手在里面给我打开了前排的车门。

  我坐好之后,他把车窗关上了。微微侧过身,目光在我的脸上流连。他依旧穿着西装,结着图案简洁、色彩淡雅的领带。头发修得很整齐,脸刮得很干净。只是这所有的讲究,都无法掩饰他那令人心疼的消瘦。

  “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生病了吗?要跟我说真话。”我焦心地问。

  “想你想的。这是大实话。”他说着,右手朝我移了过来,轻轻握住我的左手。

  我浑身像是被充进了强劲的电流。这个比喻很恶俗,可我实在想不出比这更合适的了。此时此刻,我对他的怀抱和身体的渴望才真正地爆发了。我多么想让他抱住我,轻轻地抚摸我,吻我……轻轻在我耳边呢喃属于爱的语句!——现在想来,当时的我很青涩,也很幼稚,所以才有成年之后已不可能拥有的浪漫情怀。爱的浪漫,永远属于心灵尚未遭受风霜的年轻人。而成年人的爱情,剩下的只有欲念和沧桑了。

  两个人都在微微发抖。我从模糊的泪光里,看见他的眼圈也发红了。

  “别这样,这次见面是好的开始。咱们都应该高兴才是。”他的声音涩涩的。

  我这才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轻轻地垂下了头。

  终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松开了我的手,握住方向盘。车子徐徐开动,朝什刹海方向驶去。

  北京是北方难得的水城,昆明湖、北海、中南海曾是帝王专有,位于北京老城西北角的什刹海则是一片属于老百姓的水景,由前海、后海和西海三部分组成。沿岸是胡同和四合院,周边的王府和名人故居散发着浓郁的京味。宋庆龄、梅兰芳、郭沫若等名人都在什刹海的四合院里居住过。

  车子停在了西海的一个青砖灰瓦的四合院前。站在门口,西海风光尽收眼底。

  “狡兔三窟,这也是我的房产。”梦辰对我说。

  我忽然想起了北池子大街那个四合院,非常窘迫。“哦,林先生把北池子大街那个四合院送给我当生日礼物了。它是你的吗?”

  “是谁的不重要。只要林叔叔高兴。”他轻描淡写地说。

  “他送我之前告诉你了吗?”

  “说了。他说你喜欢它。”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管家把门打开了,恭敬地请我们进去。这是个典型的二进式四合院,取暖、洗浴、通讯、空调等现代化设备一应俱全。外院由北房和东西厢房构成。

  进入垂花门,就是内院。我看到正房门前两棵繁花似锦的海棠树的一刹那,去年今季属于我和他的浪漫就铺天盖地袭击了我。一年了,整整一年了!时光是如此无情,是不肯为任何人停驻的。他在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曾写道:“你就是我心中的一朵海棠花,在我的庭院里,静静地开,静静地落,让我默默欣赏,默默回忆,足矣。”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两个人又在另一个春季再次相见?谁能想到,被人为扼杀的爱情又忽然复苏?他又给我带来了还未舍得解封的好消息?

  正房门上垂着编织精致细密的竹帘,可以遮挡视线,还可以遮挡飞虫。

  厅堂一侧放着一只高大的陶瓷花瓶,里面插着海棠花枝。梦辰又牵住了我的手,来到海棠花前,摘下了一簇,放在我手里。我不禁想起了两句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只需把桃花改成海棠,这首千古传诵的好诗就是我跟梦辰专有的了。

  此情此景,跟去年没有区别。但是,两个人的思念却远远超过了去年。他不是想我想得消瘦了吗?我对他的想念不也一样强烈吗?多少回梦里相见?我已经记不清了。即便跟林雍泰交往期间,我何尝不是时刻想着他、拿林与他对比来着?只是我这个人天生怯于宣泄,善于忍耐罢了。我的心为他死过,可我对他的思念却一直像热带雨林一样郁郁葱葱!

  两个人站在花前,用深情的凝望,雕刻着眼前这美好的恋爱时光。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我几乎要窒息了,梦辰的呼吸也越来越重。终于,他抱住了我,嘴唇贴在了我的嘴唇上。他的嘴唇没有很用力,却像个吸盘一样,紧紧地使我无法挣脱。其实我根本没有想到挣脱,渴望这样的情景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一种甜蜜与惶恐交织的眩晕控制了我,我浑身的骨头像是被人抽走了,八爪鱼一样把他箍得紧紧的。

  两个人像喝醉了一样摇摇欲坠,就这么互相紧抱着,嘴唇相互吸附着,挪到了红木沙发旁,瘫坐在沙发里。

  最后,还是他控制住了局面,嘴唇先离开了我。同时,他坐正一些,把我的头抱在胸前,双手不停地在我腰间和头发上摩挲。

  “对不起,爱爱,我不该这么冲动的!”他的呼吸还是很粗重,在我耳边轻声说。

  “别说对不起,我心里真的是想任你要呢……”

  “可不能这么想!”他嗔道,“咱俩多不容易啊!我必须先把你放在红地毯上,而不是床上!如果我只是觊觎你的身体,还会这么痛苦吗?还会被折磨得瘦成这样吗?你也应该清楚,我这样的人,想得到女人的身体并不难。我活了大半辈子,遇到你之后,才明白真正可遇不可求的,是爱情,一尘不染的爱情!”

  我偎在他的怀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不停地流泪。像这样偎在他的怀里流泪的机会能有几次?时间能有多长呢?一个人漫长的一生里,把拥有爱情的时光全加在一起,占据生命的时间份额又有多少呢?我该好好珍惜,好好享受,好好听他的心跳,好好闻属于他的味道……

  “……上次离开你回到美国后,我发现自己犯了大错误。瘦成这样,就是因为夜夜失眠。年轻时候,只是顺从父母之命,结婚生子,并没有特别渴望过爱情。我承认,我对现有的婚姻是不忠的。正是因为有机会接触妻子之外的女人,爱情对我来说更不重要了。不喜欢这个女人,可以再换一个。” 他将下巴抵在我的头上,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可自从认识你之后,我才明白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女孩子不是我随便就能丢掉的!我想,这就是爱情吧?有人一生能拥有多次,有人一次也得不到。谢谢上天把你给了我,没有让我做一辈子的爱情门外汉……”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梦辰,你把我带走吧?藏在一个地方,我能像天韵那样等你!今天之前我还不想那么做,现在想了!”

  “对不起。以前做下的荒唐事,我会处理好的。”他轻轻地拍着我,“别瞎说,我这回会把你堂堂正正娶回家,让你堂堂正正做李太太的!”

  “那……你能离得了婚吗?你要是提出离婚,你妻子会痛苦吗?”我心里很不乐观。

  “反正都是苦。只不过跟婚姻存在时的苦稍有差别罢了。”他说,“经过我一年的努力,值得庆幸的是,她已经同意协议离婚了。我这次回来,要告诉你的好消息就是这个!”

  “你受她们家族的刁难了吗?受了好多苦吧?”

  “过程总是过程,我要的是结果。哪怕被扒掉一层皮,只要我还活着,得到你,就有动力重整旗鼓。”他爱怜地望着我,“你并不是个拜金的女孩。我就是从此什么也不做,现有的财产也能完全满足你的需要……还有,也够咱们生养上两个孩子……”

  梦辰的话像蜜糖,像清流,使我深深沉醉。我不知这种华丽的憧憬,算不算是一种隐形的承诺。反正梦辰就是我的陷阱。没有办法,看见他,我就是跟看见别的男人感觉不一样。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天意吧?上天把我跟他配成了爱情的对子,我们这一辈子也只有爱上彼此的可能了。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就是把命搭上也必须要保全爱情的纯洁。每一对苦恋的男女都必须先做爱情的祭品,最终才能涅槃吧。

  30

  不一会儿,一个保姆隔着竹帘,轻声说:“李总,餐厅把菜送过来了。”

  “哦,那就摆上来吧。”梦辰应了一声。

  “为什么在餐厅订菜?自己家随便做点不好了吗?”我有些过意不去。

  “听说你爱上了粤菜,家里的厨房不会做,我就在外面订了些海鲜。”

  “啊?是林先生对你说的吧?”我窘得不行,“我也爱吃北京菜的!什么都可以吃,没那么娇贵。”

  “家里的厨房连北京菜也做不好。我很少来这里,请的师傅也不如北池子大街那边的好。”

  “真不好意思,我没有留住那边的师傅……”

  “没有关系!爱爱,你以后跟我不要太客气,不然怎么过成一家人?”他笑了。

  我害羞地低下了头。虽然总是梦想着拥有他,但“过成一家人”是个什么概念,我却无法想像。跟他朝夕相对、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枕?跟他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人前、不再像现在一样躲躲闪闪?跟他生儿育女、共赴白头……

  梦辰松了松领带,拿过一片纸巾,帮我拭干脸上的泪痕。之后,又用手抚平我的头发。两个保姆进来摆菜,他也不避讳。牵着我的手,走到厅中央的饭桌旁。这回他坐北朝南,并让我坐在他的右边。不再像以前吃饭那样,两人相隔楚河汉界了。

  希望在前,两个人的心情当然明快了许多,就一杯接一杯地畅饮红酒。

  眼看都喝得半醉了,梦辰才和我干了最后一杯,点上一支烟。他微微低下头,抽了两口之后,眉宇间似乎爬上了一缕忧愁。

  很快,他又抬起头,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爱爱,能不能答应我,暂时不要去北池子大街住?如果你需要清静,我可以把这个四合院送给你。”

  “不!不要都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受不起的!”我真的害怕起来,“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把北池子大街那个四合院还给林先生。”

  “这倒不必。他喜欢送你,就满足他吧,不过是个小礼物。”

  “你在担心什么?能告诉我吗?”

  “等着我离婚的消息,暂时不要跟林叔叔交往。”

  “他……林先生说他跟我是忘年交,只是朋友。他还跟我讲过你的故事呢……”

  “这都不能说明什么。”

  “他很清楚我们相爱!”

  “是的,我跟他说过你。”他顿了顿,又说,“可他很任性,也明白告诉我,他喜欢你!”

  “喜欢?他喜欢的意思是……”我真的傻了,“林先生都说好了,从送我礼物那天起,再也不会主动跟我联系。难道,他又跟你单独说反悔的话了?”

  “哦,先不说他吧。你还不如我了解他!在等到我离婚的消息前,按我说的做,好吗?”

  我疑惑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晚饭吃毕,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喝茶的时候,梦辰又对我说:“这次回北京我只能住几天,还要处理一些业务上的事情。等明天晚上,我想去见你父母一面。把我就要离婚的消息告诉他们,让他们早一天对我改变印象。特别是你妈妈,对我的印象是不大好的。”

  “跟我去我家见他们?”我很吃惊。

  “你先跟他们打个招呼,帮我当当公关。”他笑道。

  “我家跟你这四合院比起来,很狭小的,也很寒碜。还是在外头见面吧?”

  “都快变成一家人了,你怎么还担心这个?如果我在意女方有多少钱,还离婚干什么?我捐助过不少穷人,进过他们的贫民窟,尝过他们的食物。穷人大都很善良,他们只是没有钱。”他笑了笑,又补了一句,“如果他们喜欢,可以搬去北池子大街住,那里宽一点。”

  大约晚上十一点半时,梦辰开车把我送到了家门口。

  他停下车,与我握了握手,笑道:“好女孩一定要在午夜之前回家,不然就会现出原形……等我再电话约你!”

  我下了车,看着他的车子消失在岔路口,才转身朝家属大院走去。好女孩要在午夜之前回家,这不是《灰姑娘》的故事吗?灰姑娘一身漂亮的行头都是魔法师变成的,超过午夜魔法就不灵了,灰姑娘就会被打回原形,失去王子的爱情。童话中设置这样的悬念,目的也就是让小孩子懂得出门一定要记得回家吧?梦辰说这么一句话也许是无意的,却暗合了我在他面前的身份,一个不折不扣的北京灰姑娘。这多么有意思,又多么令人不踏实啊。

  我没有及时把与梦辰重逢的事告诉爸妈。这事一被我妈知道,家里肯定会炸开锅的。而我现在特别需要安静,安静地回味今天与梦辰说过的话,当然还有人生第一次与男性的肌肤之亲。真正的爱情是自私的,自私得不愿被人知道,怕人分享、怕人破坏,只想深深地在心里藏好。

  我的初吻发生在二十岁。对于现在的女孩子来说,这个年龄有些老了吧?与我一样崇尚爱情的女孩子们,你们的初吻发生在多少岁?在我自己看来,发生在十六岁比较理想,也更加浪漫一些,十六岁历来是被人称为女孩的花季。但十六岁绝对不适合对男性交出身体,交出之后等待你的绝对是难以下咽的苦果。

  不过,尽管我的初吻来得晚一些,我还是感到了幸福和满足,因为我把它实实在在地给了自己深爱的男人。

  31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下厨房帮妈妈弄早餐。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往梦辰身上扯,生怕太突兀,让她产生抵触心理。

  “妈,北池子大街那里的房子空着反而容易坏,不如等爸回来,咱们商量商量,搬过去住吧?把这里租出去。”

  “那里当然比咱们这里住着舒服。我是怕外人知道了,说你的闲话。”她想了想,才笑着说,“不然这样吧,以我为准,我哪天休息呢?咱们哪天去那儿住。这倒不是为了方便我,我休息时候可以好好给你们做点吃的,享受的是你们呢。”

  “也好,就像每周出去度假一样,也不需要置办什么东西。”

  “就这么定了,反正闷葫芦自己也没主意。”她看上去挺开心的。

  乘着她的兴致,我赶快见缝插针:“梦辰也建议你们搬去那里住呢。”

  “梦辰?就是那个姓李的豪门公子?怎么?他还是不肯放过你?”她的表情一下子变了,“我还是从你的日记上看到他的名字的,他真叫这名字吗?”

  “他妻子已经同意跟他协议离婚了,他现在北京,准备今晚来咱家看看你们。”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你又跟他见面了?他动你什么没?”

  我简直又羞又愤,她关心的总是我的感情以外的问题!不过这回我有些心虚,虽然我很清楚她的“动”指的是什么。毕竟梦辰吻了我,虽然不属于我妈严格限制的范畴,也绝不能让她知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爱爱,我告诉你,起码我现在是不相信他的。他老婆已经同意离婚了,那为什么不等到离婚之后再回来告诉你?我是怕他花言巧语欺骗你的身体!”

  “妈,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他来见我们讲什么?讲他老婆同意他离婚了?你不是给我说过了吗?叫他等离婚之后再来!”

  “他是想跟你们二老沟通沟通感情!你们不喜欢他,他一直耿耿于怀。”

  “那是因为当时他是个欺骗女孩子的有妇之夫!”我妈毫不客气地说,“你去告诉他,他现在要是来咱家,我们还是不喜欢他!因为他现在还是个有妇之夫!别说离婚,什么事不到板上钉钉的时候,都不能作数的!”

  “那如果他离婚之后,你们同不同意我跟他……”

  “那就等他离了婚再说吧!”

  这就是我妈,总是强硬得让我畏怯。上海人的刻薄,时常会演化成令人畏惧的冷酷无情。我觉得她对梦辰就是这样的。作为女孩子,有个这样的妈妈,绝对不会吃男人的亏。可是,我真怕梦辰那样的好男人被她吓跑。我知道,就算梦辰离了婚,我妈对他的印象也不会转好,认为他年龄大,与我不般配。我妈更希望我找个年龄相当的豪门公子,她说那才称得上珠连璧合。

  中午,梦辰往我宿舍打电话问情况时,我表现得很沮丧。“你还是等彻底自由之后再去我家吧?我妈她的脾气,你也见识过了,她正是这个意思。”

  “幸好我想到了这一点。就算是我离掉婚,你妈妈可能也会拿出我的年龄和历史……阻挡我们。”他很平静。

  “是的,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有些激动。

  “国与国之间都需要沟通,何况是人?这次回来是个机会,我还是想去一趟,让他们对我有个感性认识,我回美国后,正好可以留个空档让他们认同我。”

  “好吧,我等会就打电话再跟我妈说说你的意思。”

  我爸虽然也不希望我将来的丈夫是个四十岁的人,但他已经看出我非常喜欢梦辰,就表示尊重我的感情选择,反正和梦辰过日子的是我,不是父母。

  而我妈这一关非常难过。我向她医院打了电话,用尽了所有的公关能力,才说服她勉强同意。

  “咱们可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我肯定会不讲情面的,你告诉姓李的,要有个心理准备!”

  “他应该有心理准备。”

  “唉,搞得这么紧张,我临时请假不好的!”

  “你请假干什么?他又不在咱们家吃晚饭。”我忙解释。

  “家里要来贵客,总得花时间收拾收拾吧?”她嗔道,“我得叫闷葫芦也请半天假,你放学尽量早点回来!”

  虽然我妈不满意梦辰,但迎接贵客的准备工作还是做得很到位,上海人都是很要面子的。她和爸都请了假,花了半天的时间打扫卫生、整理屋子。几年前,我爸给一个北京郊区的药农治过病,我爸爱芍药,每年春天,药农都会提来一大捆刚长花苞的芍药株,让我爸种在阳台上的花盆里。因为我爸工作忙,这样就可以省去很多管理时间。不过,好在芍药比较粗生,光是浇浇水,到了五月,就会开得满阳台都是。

  我回到家里,看见有一大束盛开的芍药养在盛着清水的花瓶里装点客厅,一定是我爸亲手剪插的。芍药是仅次于牡丹的漂亮花儿,自古就有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之说。把一瓶自家养的芍药放在客厅,真是别具一番风味。我家没有梦辰的四合院那种古雅豪华气派,但整洁和温馨还是不缺的。一直以来,相比那些豪华如宫殿的房子,我更喜欢白雪公主居住的那种小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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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10 09:48:08 | 显示全部楼层
32

  晚上八点,梦辰准时来了,后面跟着的司机还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

  梦辰先向我爸伸出手,礼貌地说:“张先生好!我姓李,名叫梦辰。”

  我爸拘谨得没说出话,只是友好地微笑了一下,伸手与梦辰握了握。

  接着,梦辰又把手伸给我妈,问一声:“张太太好!”

  我妈竟然迟迟不把手伸出来,弄得梦辰的手架在空中,很没面子。她也有笑容,可是那种客气简直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公子,你对我们夫妻俩的称呼有问题!张先生张太太,这合适吗?你是作为爱爱的追求者来见我们的,没有结婚之前,应该叫我们伯父伯母,或者叔叔阿姨!不然将来该叫爸妈时候,不是更难为情吗?”

  听了她的话,我简直吓傻了,生怕梦辰受不了,拂袖而去。

  梦辰虽然红了脸,还是忍住了,慢慢地把伸出的手缩了回去,说了声“对不起”。

  我爸看不过了,忙拉住梦辰:“来,咱们先坐,坐下来再说。爱爱,去把泡好的茶给客人端来。”

  司机也显得很尴尬,放下手里的大包小包,就借口有事要办,退了出去。

  我把一杯热茶捧给梦辰,四目相对,我对他投以抱歉的目光。他给了我一个安慰的微笑,虽然有些尴尬,也能表达出他没有受伤的意思。

  我妈轻咳了一声,我慌忙转身,回到厨房,再把爸妈的茶杯捧上来。之后,我坐在我妈身边,沉默地听他们谈话。

  “李公子,提来这么多大包小包,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我妈又是来者不善。

  “啊,回来之前去了一趟法国,就给您和爱爱买回几套衣服。”

  “李公子,你的记性可不大好。你送给爱爱的钻石项链……在你跟爱爱正式确立恋爱关系之前,我们是不会接受你的礼物的。”

  “只是我的一点小心意,拿来了,再提回去不大好看。如果您觉得不合意,就随意送人吧?”

  我爸看情况不对劲儿,好不容易想出一句话,把话题叉开:“李公子这次在回北京能住多久?”

  “明天就得启程,去美国那边处理一些事。我这次是专程回来,把我可以离婚的消息告诉爱爱和你们二老的。”

  不管梦辰表现得如何谦卑,我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都是不满的、挑剔的。“李公子,现在通讯这么方便,何不打个越洋电话告诉爱爱?何不等真离了婚再回来找爱爱?”

  “当然我也很想见见爱爱……”

  “只是想见——见——爱爱吗?”

  “对不起……在结婚之前,我不会冒犯爱爱的。这一点请放心。”

  坐在我妈身边,我觉得浑身不自在,真害怕她的目光有透视能力,把那天梦辰吻我的事实揭出来。我没想到我妈竟然能当着他的面这么不给面子,也不得不叹服梦辰的忍耐能力。也许纯粹是为了我吧?如果不爱我爱到极致,他怎么会忍受我妈一个平民妇女的审判呢?是的,用审判来形容现在的局面太合适不过了,我妈就是高高在上的法官,我爸是沉默的陪审员。梦辰是主犯,我则是从犯……

  梦辰呷了一口茶,接着说:“我这次回来,也处理清楚了我跟天韵的事情,请你们放心。她很爱孩子,执意要自己带,我就一次性给了她一笔钱,了断了。”

  听到他的这番话,吃惊之余,我不禁感到黯然神伤。虽然爱情都是自私的,我当然不可能跟天韵共同拥有一个男人。但她刚生了孩子,就这么被抛弃,是哪一辈子修来的厄运啊!我可以想像出她会有多么伤心!而抛弃她的男人就在眼前,就是将要单独属于我!

  “她知道我跟你的事情了?”我担忧地问。

  “还不知道。我的理由是今后不会再回北京了,既然关系已形同虚设,不如让她去找新的幸福。”

  虽然天韵暂时不知道归根结底是我抢走了一部分属于她的梦辰,但最终一定会知道的。她会恨我吗?还有她那个可爱的小宝宝?长大之后会恨抢走爸爸的女人吗?如果可以,我宁愿代天韵受苦,毕竟我最终成了梦辰面前的胜利者。

  “唉,天韵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一辈子就这么把幸福断送了。我真担心爱爱就是下一个天韵!我希望爱爱找个豪门公子,没错,但你的情史也太复杂了……”我妈皱起了眉头。

  我理解我妈。虽然梦辰抛弃了天韵,是为了向我证明他的清白,但这种抛弃女人和孩子的事,让谁听了都不舒服。但是,很快,我又转而想到,他的婚姻没有爱情。于是就在情感上随波逐流,才有了现今天韵的痛苦。我想为梦辰分辩两句,但没等开口,我妈就对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没有了,现在我只有爱爱了。请相信我,为了爱爱,我放弃了很多。”他的声音涩涩的,低下头,咬了咬嘴唇,“具体的我也不想在这里说,现在只能说,让时间证明我对爱爱的好吧!”

  从头到尾,都是我妈操纵着这次会面,非常不顺畅。但是,我看出来了,梦辰并不在意我妈的故意刁难,因为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时显得那么幸福。为了心爱的女孩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这是所有懂得爱的男性的共同点吧?只要他欢喜,我就欢喜。毕竟,在认识他之前,不,事实上在我已经过去的前半生中,他都称得上是我最爱的男人。

  梦辰临走的时候,我妈认真地说:“李公子,请你把这些礼物全部带走。你的心意我们领了,谢谢你!”

  梦辰有些吃惊,我也有些吃惊。因为刚才我妈已经提过一次不要礼物,后来梦辰说了几句,她也就不了了之。我还以为她同意收下了呢。

  “这是我在巴黎精心挑选的,请留下吧。如果不喜欢,可以随意处理掉。”梦辰赔笑。

  “我看这是梦辰的心意,咱就收下。再让人家拿回去多不好?”我爸也跟着劝说。

  “不行,我们爱爱现在跟你什么关系也没确定,怎么能收你的礼物?拿着你的礼物,万一你一去不复返,她反而不好从痛苦里自拔……”我妈坚持道。

  “我肯定会回来的!最多只需一两个月时间,所有的事都会处理完。”

  “那你就把这衣服拿回去,等你把离婚证书拿给我看时,再一起带来这些衣服!”

  “您不收我不能勉强,不然把爱爱的留下吧?女孩子爱漂亮。”梦辰小心翼翼地说。

  “那更不可以!就是把我的留下,也不能把爱爱的留下。我想道理我不说你也明白。”

  梦辰有些沮丧,又不能表达出来,只好把沮丧藏在苦笑里。我爸是个好心人,就帮梦辰提了几个包,送他出门。

  屋里剩下我和我妈时,我问道:“妈,这样不好吧?起码把他给我的衣服留下吧?”

  “爱爱,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留衣服跟留钻石项链有什么不同?要是在古代来说,穿上谁的衣服就是谁的人了。万一他到时候不能兑现,收这礼物就会变成想呕呕不出的恶心!”我妈竟然发火了,发了很大的火,“他说一两月就会把事情处理好,你等一两个月再穿他买的衣服就晚了?”

  “妈,你别生气。我只是很希望留着属于他的一些礼物,这样心里不会虚。”

  我妈坐下来,拉着我也坐在她身边,轻轻揽住我道:“爱爱,虽然妈妈不满意他,而是给他一个压力,促使他快点离婚。这叫做欲擒故纵,他才会觉得咱们清高。咱们人穷,但清高不能丢。为什么没人尊重卖笑女人?不是因为她们地位底,而是因为她们最缺乏清高!”

  “妈,如果他真离婚了,你会赞成我跟他的事吗?”我忧虑地问。

  “要说呢,他不是我十分满意的人物。不过从接触来看,他这个人还是很真诚的。既然你们俩感情那么好,如果他真能顺利离婚,妈也不想阻拦了。”

  “真的吗?妈……”我激动地问。

  “女孩子会害羞点好。”她朝我嘟了嘟那漂亮的嘴唇。

  我这才不好意思钻进她怀里,她揽住我,把下巴用力地在我头上抵了抵。——这多像孩提时候的感觉呀,躲在妈妈的怀里,还是依然那么幸福!

  躲在我妈的怀抱里,我切实地感觉到了。我妈将我嫁入豪门的理想几乎可以说已经实现!满意度起码有百分之八十吧?这已经相当不错了。而我对梦辰的满意度是百分之百的。能嫁给如此心爱的初恋情人,这世界上恐怕没有几个女子有这么好的运气。更何况梦辰对我来说,是绝对唯一,不可替代的!我庆幸自己是个特别幸运的女子,并且生怕这幸运会一瞬间长出翅膀飞走。

  33

  梦辰回美国的这天晚上,我送他去机场。

  由司机开车,我跟梦辰坐在后排。一路上,车子里都在放邓丽君的歌。一首《我了解你》唱尽了情人别离的万般无奈和等待无望的茫然。“春已去,却没留下一点痕迹,不知道何时再有春天的消息……你已去,也没留下一字半句,不知道何时再有回来的消息。我曾在院里徘徊,树儿随风摇曳,片片落花飘零满地。春天你为什么来?春天你为什么去?我了解你,我了解你,不是无情无义,啊,啊,啊……我在盼望你的音讯……”

  “很喜欢邓丽君的歌吗?”我轻声问身边的梦辰。

  “是的,年轻时好喜欢。”他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伤感,“刚刚辞世,五月八号。”

  “什么?我怎么没听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突然辞世,气喘病发死于泰国。马来西亚的一个朋友刚告诉我的,他年轻时跟邓有过一面之交。国内还没看见大面积的报道。”

  “生命真是无常……她的声音还在唱歌……”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沉重。

  “是啊,人生苦短!一个活生生的人,不知道哪一天就……”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请不要再往下说!”我打断了他。

  “过有爱情的日子,才是最明智的。今天我更明白了。”

  我微微抬起头,没再说什么。在邓感伤的歌曲里,我似乎听到了一丝不祥。车窗外的霓虹灯眼花缭乱,闪得我的思绪有些恍惚。梦辰这一去,能不能给我带回好消息?我忽然对这个问题有了怀疑。

  车子停在候机厅门口,我与梦辰下车。

  坐在咖啡室里,梦辰关切地对我说:“别担心,事情会顺利办妥的。你知道,我估计事情历来是比较保守的。既然我飞回来看你,肯定是有十分把握的。好好等着我就是了。”

  “我会好好等你的。请放心。”我努力给他一个笑容,不能让坏情绪感染他。

  催促登机的广播响了起来,梦辰按灭了烟蒂,犹豫了片刻,才对我说:“对不起,这话我可能不该再说一遍。请你先不要跟我那林叔叔见面,在我回来之前。好吗?”

  我不由得隐隐震动一下:“你担忧这些?他……只是个老人,喜欢我而已。我以为你更担忧的是我跟年轻男人交往。”

  “你不如我了解林叔叔,当然也不大好理解我的担忧。”

  “他到底对你说什么?我听听?”我更加迷惑不解了。

  “对不起。也许是我在杞人忧天。”

  催促登机的广播又响了起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们站起身,走出了咖啡室。他不要我再跟去入闸处,就在咖啡室门口与我道别。人多眼杂,分别的仪式也只是两个人握了一回手。

  他入闸了。我忙躲到大厅一角的玻璃窗后,偷偷地看着他走到了机舱门口,转过身,目光朝大厅方向巡视了一遍,没有找到我。接着又转过身去,消失在机舱里。

  车子停在大厅外面的停车场里,司机一看见我,就把车子开了过来。

  我上了车,对司机说:“我想去买一张邓丽君的歌碟,再回家。好吗?”

  “当然好。随你想去哪里,我都会为你服务。”司机笑道,“也喜欢听邓丽君的歌?”

  “不是特别喜欢。刚才听那首《我了解你》挺好,还是想听。”

  “那我把这张碟送给你好了,改天我再去买。”

  “那要谢谢你了。”

  “不要客气。恐怕以后我为张小姐服务的机会更多。”他是说我很快就是梦辰的人了。

  “谢谢。”我由衷地说着,心里不由得漾起一阵异样的甜蜜。

  梦辰每周都跟我通一次电话,告诉我他那边的情况。事情进展虽然缓慢,总算没有停滞不前。两个人每次通话都是千叮咛万嘱咐,他叮嘱我不要心急,我叮嘱他谨慎行事,不要让事情节外生枝。

八 只有海棠依旧

  偶尔,独自一人在家时,我也会坐在自己的钢琴旁,弹唱两遍。极度的柔情,极度的感伤,像北京初夏的天空一样蔚蓝无尘。我在这样的心境里等着梦辰,时光虽然过得很慢,却是一种甜蜜的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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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10 09:48:34 | 显示全部楼层
34

  周日在家休息,每次碰上爸妈上班。我一个人总是会听听邓丽君的那张唱片,特别多听几遍那首由台湾著名词作者庄奴写的歌——《我了解你》。“春已去,却没留下一点痕迹,不知道何时再有春天的消息……你已去,也没留下一字半句,不知道何时再有回来的消息。我曾在院里徘徊,树儿随风摇曳,片片落花飘零满地。春天你为什么来?春天你为什么去?我了解你,我了解你,不是无情无义,啊,啊,啊……我在盼望你的音讯……”

  听得多了,《我了解你》的旋律早已烂熟于心。偶尔,独自一人在家时,我也会坐在自己的钢琴旁,弹唱两遍。极度的柔情,极度的感伤,像北京初夏的天空一样蔚蓝无尘。我在这样的心境里等着梦辰,时光虽然过得很慢,却是一种甜蜜的慢。

  可是,到了六月中旬,梦辰的电话却没在该来的时候到来。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惶恐、疑惑、焦虑。他离婚的事节外生枝了?即便如此,也应该能抽出时间给我一个电话吧。他应该明白,一个焦急等待中的情人,宁可收获绝望,也不想就这么悬着一颗心,七上八下。难道他自己出了什么事情?如果是这样,他不可能不交代林雍泰告诉我,不可能就这么让我一天天忍受痛苦的煎熬。然而,到了六月中旬,他还是像风一样杳无音信。

  我的饭量越来越少,好像整个魂都被人摘走了。虽然我自以为掩饰得很好,还是被我妈的火眼金睛察觉了。

  这天的晚饭桌上,我照例吃不到半碗米饭。我妈也没心情吃了,疑惑地问道:“爱爱,快要考试了,你怎么萎靡不振的?是不是姓李的变卦了?”

  “没有。他上星期还给我打电话,说有些业务上的事情要忙。”我编理由为他开脱。

  “他真是这么跟你说的?”

  “是的……”

  “那他肯定是一时离不了婚!什么业务忙?只要双方都同意,去有关部门办个离婚手续能要多长时间?分割财产可能会需要些时间,但也应该是办完离婚手续之后的事!”

  听到我妈这么说,我忽然眼前一黑,脑袋嗡的一声。虽然我早已想到了这个结果,可是听我妈亲口这么说,我还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我忙放下筷子,用手支住头。

  “爱爱,先别急,事情不是还没水落石出吗?”我爸忙扶住我,“不舒服就去床上躺会儿吧?来,爸扶你去。”

  “爱爱!”我妈高声说道:“下学期你就上大三了,得把谈朋友当成一件正事了!如果那姓李的离不掉婚,你在大三开学之后必须跟他一刀两断!绝不能让一个没有诚意的二婚头儿耽误你的大好年华!”

  之后,我的精神变得越来越恍惚。时间每过一天,我与他的关系就逼近死亡一步。是的,我曾为了梦辰,求爸妈允许我大三之前不谈恋爱。当时还预料不到我与他是个怎样的结束!现在,结果几乎就在眼前,让我明白了,我与他的缘分将以这样的方式慢慢死去。

  这其间,正是大家紧张复习的时候,我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甚至连书本也不愿打开,更别说紧锣密鼓地练琴了。我断定这次肯定考不好了,已经做好了下学期补考至少两门的心理准备。

  35

  临近期末考试的一天下午,傍晚放学后,我恍恍惚惚走出校门,准备去附近的公共汽车站等车。天气闷热,我穿了一件无袖连身裙子,还是出了不少汗。

  恍然之间,我发现了林雍泰的宝马车,就停在不远处的街树下,很抢眼。耀眼的夕阳在车玻璃上反射着强光,我看不清玻璃后面的人。已经好久不见了,人家把北池子大街的那个四合院送给我之后就自动消失了。这一刻,我甚至想躲开这辆车,永远也不要再见。因为我现在成了个被遗弃的人,不想见任何人,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我的霉运。更何况林雍泰是梦辰的叔叔,深知我对梦辰的爱有多厚!接着,我开始感到了隐隐的心悸:难道是梦辰托他来找我了?难道爱情的厄运真的来临了吗?恐惧这一刻才在心里泛起波澜,像一股洪水,把我卷得几乎站不稳。

  车子很快朝我开了过来。

  渐渐地,我看清了司机座上的林雍泰。他穿着一件纯白色短袖T恤,领口略微敞开,露出了依然光洁顺滑的脖颈。俗话说,人老看脖子,可见他还是很耐老的。车子缓缓地停在了我的面前,玻璃窗落了下来,林离我近如咫尺。——此情此景,多么像上次梦辰开车接我的那一回!只可惜时光流转,物是人已非。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沉重,这无疑使我的忧虑雪上加霜。

  他很想对我笑笑,却没有笑出来,声音低沉地说:“对不起,我食言了。”

  我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食言”所指。

  “说过不主动找你,又主动找你了。”

  哦,原来如此!那是我妈怕他对我有非分之想,把他逼上梁山的。在梦辰的爱情里沉醉太久,我几乎把自己跟林的这层关系忘记了,即便想起他,也跟蜻蜓点水一样地不深入。此刻,我反而对他感到抱歉了:“没有关系的,请不要说对不起。”

  “严格地说,我是为梦辰找你的。”他又说。

  “梦辰他……”我的心开始狂跳。

  “上车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坐进林雍泰的车子里,我被他带到了丽京花园的一栋别墅里。丽京花园在首都机场附近,坐落于温榆河畔,是北京市第一家高档涉外公寓。北京早期的富人多有国外背景,所以中国别墅的第一批住客是外国人,自然喜欢在机场附近集中居住。

  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走进别墅。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对别墅的印象只能停留在小时候看过的童话书上。这是一个两层小楼,白墙红顶,室内装修尊贵典雅,仿佛走进了童话的意境。

  我们坐在一楼的客厅里,冷气十足。在炎热的夏天,这是一般人家想也不敢想的高尚享受。乳白色的皮沙发柔软舒适,面前的小几上摆放着时令鲜花。保姆看样子不是本地人,与林用粤语对话。

  不一会儿,保姆就把两杯冰柠檬茶端了过来。

  “先喝点茶,等会就在我这儿吃顿便饭。”林说。

  “不了,我没胃口吃东西。”我说,“听你说完梦辰的事情我就回去,不然我爸妈会担心。”

  “这可不好!如果没有梦辰,你这辈子都没胃口吃饭了?”

  “我已经意识到了,等着我的肯定是灭顶之灾!”

  “你要懂得这一点:爱情可以恣意而为,但婚姻绝对是一场赌博。是输是赢,根本不是人力能控制的。所以梁山伯祝英台爱到死也没能成婚,许仙和白娘娘成了婚也硬是被拆散了……你和梦辰也一样,是两个有缘无分的人呀!”

  “梦辰……他到底遇到什么事了?请快点告诉我吧!”我几乎是在乞求了。

  林点了一支烟,抽上两口,才缓缓地说:“还能遇到什么事?他妻子中途又变卦了!”

  “啊?”我不由得叫了一声,“如果梦辰执意要离,不会离不掉吧!”

  “你为什么爱梦辰?如果他是个心狠手辣的男人,你还会爱他吗?”

  “不!这两个问题不能相提并论!他就不怕我受苦吗?”

  “他妻子前些天吃了大量安眠药!命是救过来了,精神几乎完全崩溃,现在可以说是个严重的精神病人。”他叹了一口气,“我刚去看过她,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房里哭哭笑笑,头发也被她自己剪得乱七八糟。哪还像个豪门贵妇?就是一个疯婆子。并且谁也不搭理,连自己的孩子也认不出了,可怜……”

  听到这里,脑子里像是响起一个闷雷,击溃了我。终于,我知道我与梦辰已经结束了,彻底结束了!我的一颗心死不足惜,我的梦辰从此肯定是在人间地狱里煎熬了。原来是守着一份无爱的婚姻,现在将是守着一个精神病人。当然,我也同情他的妻子,她若不是真爱梦辰,怎么可能以死求解脱?站在她的立场上,我是有责任的。如果梦辰不遇见我,不因我向她提出离婚,她怎么可能由一个豪门怨妇变成一个精神病人!这世界上,有多少人为了一个“情”字赴汤蹈火,又有多少人被一个“情”字夺走了幸福乃至生命啊!他妻子成了个精神病人,而我和梦辰,从此也只能是爱情的行尸走肉了!

  林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又记者说:“梦辰的岳父在美国势力不小,他对梦辰非常不满。说梦辰对不起他女儿,没有给过她爱情,所以才导致了她的轻生。他明白对梦辰说,以后如果不好好照顾他女儿,再提离婚的事,就会对梦辰不客气!”

  “这说明他岳父并不了解梦辰!连我都知道,他妻子这样了,梦辰绝对不会再提离婚的事了。”

  “知梦辰者莫若我!我一直把梦辰当亲生儿子看待,他今后的日子真让我担忧啊!爱爱小姐,梦辰要我代他告诉你,不要继续等他了,他对你来说已经是个罪人,不用追问为什么,赶快寻找新的幸福。他还要我告诉你,看在他送给你的钻石项链的份上,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请等一等。”说着,他站起身,朝楼梯口走去。

  很快,他从楼上下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红色心型金丝绒首饰盒。我的眼睛像是被针刺了一般,一种奇异的疼痛感迅速传遍了全身。——这不是装着梦辰送我的那条钻石项链的首饰盒吗?难道他叫林把它带回来了?梦辰曾在信上跟我说过,“就让我做个梦吧,希望在不打搅你的生活的前提下,这辈子还有机会亲手把它戴在你的脖子上。”——他所梦想的亲手把项链带在我脖子上的机会,绝对不是今天这样一个“机会”,“亲手”变成了“他人代交”!我明白了,他已经彻底绝望了,对于我跟他的爱情。他一定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亲手把它戴在我的脖子上了,所以才让他的林叔叔捎了回来!

  当林把首饰盒放在我的掌心时,热泪从我的双眼里奔涌而出。

  “他说等情绪稳定一些,就给你写封信。好好等着吧!”林的声音变得有些黯哑,“唉,前天在美国看他流泪,今天又在北京看你流泪!孩子,你干脆痛快哭一场吧!我真不忍看你像梦辰一样压抑自己!”

  虽然我的泪流得很凶猛,但我没有哭出声音。我虽然疼痛,但理智没有坍塌。我可以躲在无人的角落号啕大哭上三天三夜,但不是在林雍泰面前。既然梦辰隐约有些担心我被林迷惑,可能梦辰比我更能猜透林的心思。既然如此,我更得在林面前保持矜持。

  我没跟林一起吃饭,也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

  告别时,林拿出一张名片,依旧只有姓名和几个北京区号的电话,没有任何单位和头衔。他拿起一支红水笔,下意识地把名片放得离眼睛远些。——这个不经意的动作暴露了他的年纪,虽然表面感觉不到,眼睛却已经花了。他圈住其中一个电话号码,对我说:“这个就是这里的电话,我常住在这里。希望还能听到你的声音!起码我在你面前会做个好人,看在梦辰的份上也会做个好人。”

  “谢谢!”我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接着,林派司机送我回家。

  路上,司机打开了车内音响。当第一串音符流淌出来时,我就判断出这是巴赫钢琴复调作品的顶峰之作——《十二平均率钢琴曲集》,它被誉为“音乐圣经”。生活在巴洛克时代的巴赫,能把宫廷的尊贵优雅,舞台上的英雄气概,教堂里的神圣崇高,田园间的宁谧超脱……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美妙的天音使我的痛苦得到了片刻的缓解。

  于是我问司机道:“林先生也喜欢巴赫?”

  “巴赫是谁?”司机迷惑。

  “林先生也喜欢听钢琴曲?”我这才意识到,不能要求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知道巴赫。

  “没有。林先生不太喜欢音乐,这爱好是在北京才有的。”

  “哦……”

  “想起来了!有次林先生跟我说起,他认识了一个很好的北京女孩子,是弹钢琴的。他喜欢上听音乐,会不会跟那女孩子有关系?”

  听着司机的话,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缕疑虑。——林所指的女孩子会不会就是我?如果因我是学音乐的而使他喜欢上了音乐,那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真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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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10 09:48:56 | 显示全部楼层
36

  回到家属大院,我看到我家餐厅里还亮着灯光,爸妈肯定还在等我回来吃饭。我有些抱歉,刚才在林家里应该给他们一个电话。此时此刻,我是个爱情的败兵,真是羞于见他们,真想躲开他们,一个人去北池子大街过上一段时间。我害怕他们的盘问,特别是我妈,盘问起来一点面子也不讲,我都这么大了,还总是忽略我的自尊心。

  是我妈给我开的门。一看见我,她就吃惊地张大眼睛,叫道:“啊呀,爱爱,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坏?被谁欺负了?”

  我爸一听这话,也赶忙走过来,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苍白得很,不会是贫血吧?我看明天你请个假,爸带你去医院检查检查?”

  “没什么的,可能天热,吃得少。”我低着头,躲避着他们的目光,“快要考试了,等考完再去检查吧。”

  “亏你当了一辈子医生!爱爱这绝对不是病,肯定是受了什么打击!”我妈非常自信地说,“估计那个姓李的变卦了!离不成婚,是不是?爱爱?”

  “你先别逼问孩子了!先吃饭吧,什么事吃过饭再说!”我爸责备地看了我妈一眼,“爱爱,你来尝尝爸做的凉面,很爽口呢。”

  “爸,妈,你们先吃吧,我现在吃不下。”

  “对呀,我也吃不下!爱爱,来跟妈说说怎么回事。”我妈又责备我爸道,“你要吃你先吃去,反正你心里什么事情也不装的。”

  我被她拉到沙发上坐好,她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碗绿豆汤,放在我面前,让我先喝下去解解暑热。我爸看我们坐了下来,自己也在我身边坐下。

  我实在是什么也不想吃,又怕爸妈担心我的身体,就硬着头皮吃起来。

  吃完绿豆汤,我从书包里掏出那只红色心型金丝绒首饰盒,放在爸妈面前。

  我以为我妈会嘲笑我被梦辰骗了,因为一直以来她对梦辰都是抵触的,对我与梦辰的这场感情并不看好。可是,当她看见这只红色心型金丝绒首饰盒时,忽然变得非常惶恐。她轻轻地拿起它,打开来。她捏起坠子,轻轻转动,钻石在灯光的照射下发出璀璨的光芒。她皱着眉头,把玩了好一会儿,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我摒住呼吸,等待着她的意见。我爸也没吭声,和我一样等待着一家之主对事情的判断。

  终于,她把首饰盒盖住了,放在茶几上。之后,她轻轻地、却又很笃定地握住我的手说:“爱爱,别难过。妈这回允许你收下这条项链,并且你可以天天戴在脖上,带上一辈子。跟外人就说是妈给你买的,水货,不值多少钱。”

  听了我妈的这番话,我简直惊呆了,看了她好一会儿,直觉得嘴唇在失控地哆嗦。

  “你这回怎么又叫爱爱收下了?上回不是你亲自还给人家的?”我爸不解地问。

  “唉,你这个闷葫芦,可真够迟钝的!”她叹了一口气,“你就不明白?我已经把项链还给姓李的了,它怎么又落在了爱爱手里?如果姓李的顺利离掉婚,跟爱爱好,肯定会送新项链了!再加上爱爱这么痛苦,事情不是很清楚了吗?这个项链只能做个……”

  “妈……”我再也无法控制的情绪,伏在她的腿上哭出了声。

  此时此刻,我才明白,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我现在才理解了她,她是希望梦辰能离掉婚的,因为她目睹了我对他的爱情。尽管梦辰年龄大一些,但只要我幸福,她是希望我如愿以偿的。她曾说过,她对梦辰是严酷了点儿,那是她怕我这个灰姑娘受豪门公子欺负,同时也保持穷人在有钱人面前的人格尊严,穷人不能因为穷,而在有钱人面前卑躬屈膝。她还说过,她希望我嫁入豪门,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钱,而是希望我在有钱的基础上,享受婚姻的幸福……我觉得我一直欠着她的,在思想上总是与她对立,什么事情都希望瞒着她。我应该把什么话都对她说,她是过来人,懂得肯定比我多。同时她是我的妈妈,是绝对不可能害我的!

  “好了,乖孩子,别哭了,哭解决不了问题。”我妈轻轻地揽着我,声音有些涩哑,“妈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姓李的。现在事情不成了,你肯定很难过,但聪明女孩子是不会弄得自己不能自拔的,要学会早点解脱出来!”

  “爱爱,李公子为什么没离成婚?他是个稳重人,连咱家都来过了,当时看他也是有十分把握的,他自己也说了的。”我爸问道。

  “结果都这样了,其实原因不问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不是梦辰自身的原因,肯定是对方的原因了!”我妈说。

  “不过咱们还是听爱爱说说好。”我爸坚持。

  我停止了痛哭,坐直身子,接过爸递来的纸巾,揩干眼泪。

  竭力平静下来之后,我说:“他妻子临时又变了卦,并且以死相逼。人被救活了,脑子被药烧坏了,现在等于是个精神病人,整天哭哭笑笑的,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住了。梦辰那人,咱们是了解的。他妻子这样了,就是能离,也不会离了……”

  “原来是这样!”我爸感慨地说,“爱爱,不用太难过。这说明李公子并不是背叛你,只能说你们没缘分。”

  “是的!爱爱,他心里还是装着你的,只是没缘分在一块儿生活。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命里该有终会有,命里没有莫强求!认了吧!”我妈说。

  今天已经听到三个人说我跟梦辰没缘分了,林先生还有我爸妈。我是个执着的人,但不是个执拗的人,我相信他们三个是有道理的。他们是过来人,特别是林先生,差不多走过了一辈子,在家庭方面失去过心爱的妻子,在事业方面获得过巨大的成功,怎么说也比我这个没经过世面的女孩子懂得多。对于跟梦辰一起生活这件事,我已经死心了。如果我执意要求梦辰离婚,来成全我与他的快乐,这无异于亲手把他那精神已经不正常的妻子杀掉。不!我不能那么做!因为我是个正常人,应该具备正常人的德行。我知道,我对梦辰的爱是不死的。只要爱不死,我就能永远拥有梦辰,永远把他埋在我心中。

  37

  接下来,我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疑惑地问我:“哎,对了,爱爱,你是怎么知道坏消息的?姓李的在那边打电话给你了?”

  这个问题使我约略犹豫了片刻。——林雍泰给我过二十生日那阵子,爸妈曾问过我是怎么认识林的,我对他们撒了个小谎,说是通过天韵认识的。我只是不想把梦辰卷进去,把事情变得复杂化。林雍泰和梦辰是叔侄关系,不是血亲却胜似血亲。我跟两个人都有密切交往,这对于外人来说不大好理解。现在,既然我完全感受到了爸妈对我理解和疼爱,既然我与梦辰的世俗关系已经彻底结束,也就没必要对他们隐瞒事实了。

  于是,我平静地说:“消息是林先生最先告诉我的,他刚从美国梦辰那里回北京。刚才他到学校接我去了他家,丽京花园别墅。”

  “林先生?送你生日礼物的那个老头子?”我妈更疑惑了。

  “是。”

  “他跟姓李的认识?”

  “何止认识?关系很不一般。”我详细地介绍道:“他们都是马来西亚华裔。梦辰的父亲比林先生大几岁,在美国留学时,与林先生是校友。林先生家自祖辈起就很富有,他学成归来一直做房地产生意,资产遍布世界。梦辰的父亲中年时候,事业上出现过一次挫折,多亏林先生倾注巨额资金,才起死回生……打那之后,梦辰的父亲和林先生就成了至交,并交代子女们要像对待亲叔叔对待林先生。恰好林先生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他又特别跟梦辰投缘,两个人虽然以叔侄相称,实际上却亲如父子……”

  “这么复杂?上回你怎么说是通过天韵认识林老头的?”

  “当时……我以为梦辰不会再出现了,就不想把事情复杂化。”

  “林先生住在丽京花园别墅,看来确实身家不凡。丽京可是咱们北京的第一个别墅区,基本上是外销的,中国人没几个买得起。”我爸插话道。

  我妈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才严肃地对我说:“爱爱,现在你跟梦辰的缘分已经断了,他跟林老头关系不一般,所以呢,你以后还是少跟林老头交往为妙!”

  “嗯!”我点了点头,“我跟林先生只可能是朋友,不可能变成其他关系的。”

  “妈当然可以相信你,但不能相信他!”

  我不禁吃了一惊,猛然想起梦辰也希望我不要与林先生多交往。我妈担心林先生对我有企图,是可以理解的。梦辰担心的到底是什么,直到现在我还没弄清楚。现在,我与梦辰的缘分已尽,永远也没有机会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林先生喜欢我,这是不容怀疑的。但除了这份“喜欢”,我自始至终没感觉到还有其他。是我的感觉太迟钝,还是林先生伪装得太天衣无缝?

  我妈接着说:“爱爱,我以前跟你说过,豪门外围钱太太有个远房外甥,是个准豪门公子。你还记得那事儿吗?”

  我当然不可能忘记。除了梦辰,我妈也只说起过他一个人,说他有个富可敌国的垂死外公。

  “……他外公去世好几个月了,他妈继承了全部遗产,准豪门公子已经变成真正的豪门公子了。钱太太前段时间打电话来,说他还旁敲侧击向钱太太打听你的消息呢,看来对你有意思!不过当时你跟梦辰有望,我也不想破坏你们,就推说你要参加一个钢琴比赛,很忙,等比赛结束再跟他联系。——妈也不傻,给你留着后路呢!反正现在梦辰没指望了,你休整一段时间,就跟那个年轻人接触接触吧?要是拿他跟梦辰比呀,十个有十个说他好的!人又那么年轻,比梦辰跟你相配得多……”

  “妈,这事等过段时间再说吧……”我心里隐隐又升起一缕恐惧感。

  “可以,但这段时间最长只有两个月!你为了等梦辰,要求过爸妈,说大三之前不恋爱。那妈今天也要你答应我,大三必须开始恋爱!”我妈非常认真地说,“爱爱,女孩子上了大三真不能再等了,两年时间一晃就会过去,如果毕业前婚事定不下来,毕业后就被动了!你想想看,哪个豪门公子不希望找个年轻纯洁的在读生?这样的话,毕业后就不用工作,直接出嫁,当豪门媳妇、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了!”

  我低着头,没有说什么。我妈永远是有道理的,因为她只是个爱情的旁观者。她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我幸福,却从没想过怎么把梦辰留给我的伤口治好。这不能怪她,她没义务帮我疗伤。作为母亲,她恨不得我一秒钟就能从初恋的伤痛中解脱出来,投入与另一个豪门公子轰轰烈烈的交往之中,以便实现“嫁入豪门”的伟大人生目标。

  晚上睡觉前,我打开这只红色心型金丝绒首饰盒,拿出钻石项链,戴在脖子上,沉甸甸的。我拿起小镜子照了照,洗浴后抹了爽身粉的皮肤显得粉白细腻,钻石在我胸前熠熠发光。一种悠长的惆怅包围了我,我预感到这种惆怅将像蚕丝一样缠绕我一生。

  很快,我就把项链解下来,放回盒子里。该是将一段情尘封的时候了,也许我应该庆幸梦辰还将这个信物捎给我,将唯一的念想留给我。

  38

  暑假里,我每逢周日都去学校一趟,看看宿舍楼传达室里有没有我的信。林雍泰曾经跟我说过,梦辰等情绪下来,就会给我写信的。我相信梦辰不会轻易许诺,特别是对我。

  果然,当我第三次去学校时,收到了梦辰从美国加州寄来的一封航空信,信封上的英文跟他的汉字一样,写得优雅而流畅。虽然梦想已经彻底破碎,可捧着这封信时,我的心跳还是快得几乎难以承受。

  来到操场旁的大树阴下,我在静谧无人的世界里坐下来,下午的阳光已失去热力,被巨大的树冠挡在了远处。我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撕开,抽出一叠厚重的信纸。先把信纸贴在胸前,好一会儿才有勇气展开。

  爱爱: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请不要再把它当成是你心目中的那个梦辰写的,属于你的那个梦辰已经死了,不要去管他是怎么死的。这封信只是个对你心有愧疚的行尸走肉写的,你也可以把它当成是梦辰魂魄的最后一次诉说。

  关于写不写这封信,让我矛盾了很久。我当然很清楚,最好是不写,最好是我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真的死了,变成尘土。可是,就这么不再跟你说些什么,我会一辈子不安,就成了个不辞而别的粗人,可能会让你怨恨一辈子,并牵挂上一辈子。所以,我还是提起了笔,就算是把我们的爱情挽个死结吧!

  关于我离婚这段时间的具体情况,林叔叔已经对你详细说明了吧。也许,在世俗观念看来,我选择了当“好人”——虽然曾经对婚姻不忠,但最终却没抛弃病妻,没有选择当万人唾骂的陈世美。但是,我要对你说明,也必须对你说明,我之所以选择不离婚,完全是出于道义!

  如果我一意孤行跟她离婚,肯定会失去属于她的家族势力下的一部分财富,但这根本不是我担心的。我早跟你说过,我就是从现在开始什么也不做,积累的财富也够我们宽裕地过上一辈子了,只要你的要求不高。

  我不想标榜我的选择多么高尚,道理很简单,她现在比你需要我。如果我一定要离婚,肯定会要她的命!作为一个人,一个男人,我首先不能去做杀人的事。所以,爱爱,我选择了伤害你!我不会请你原谅我,相反,我希望你恨我、看轻我,对我嗤之以鼻!永远忘掉我!我保全了她的生命,却酿成了你的痛苦。——对于你来说,我是不可原谅的。在世俗看来,我就是个感情骗子,一个沾染少女又不负责任的流氓!尽管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的,并不是我的幸福!

  爱爱,我也只是个凡人,不是神。有时,我也会龌龊地想,不要让别的男人得到你,时常给你一个越洋电话,或者悄悄飞北京与你约会。以你对我的爱,如果我提出来,你是不会拒绝的。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彼此付出一切也毫无怨言,反而会被当成一种完美。可是,我最终还是斩断了这种念头!因为你还年轻,是块纯洁无瑕的美玉。任何女孩子都应该把纯洁无瑕献给丈夫,只有向你求婚的男人,才是真心将一辈子托付给你的,同时也想照顾你一辈子的。

  请你不要对我说,你再也爱不上别人了。这世界上的好男人很多,只要你能当我死了,对喜欢你的异性付出诚意,爱情一定会再度属于你的。更何况你是个那么美丽、优秀的女孩子?——好在我们已经将最深情的吻献给了对方。把属于我们的秘密藏在心里吧,也算是两颗心相互拥有之后,又拥有彼此的血肉和体温了。

  北京是我最爱的城市,可因了你这个北京女孩,我却没资格再去住了。本想把什刹海的那座四合院送给你,当做你平时休息的落脚处,但又怕它会障碍你去寻找更现实的爱。林叔叔断定我们有缘无分,我一直默默抵触他的观点。现在我才明白,他的眼睛有多锐利。我曾担心过你与他的交往,现在想来非常狭隘。你该是谁的,肯定会是谁的。——当然,我不是具体指你跟林叔叔。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过得好,不管嫁给谁。我相信你选择的丈夫一定不会错的,因为你在感情问题上是有主见的。请你忘记我,就像忘记一个无缘实现的梦。我也会试着忘记你,以求持续起码的日常生活。

  今后,每到北京海棠开放时节,我都会托朋友给我带来几枝。还是那句老话:美丽纯洁的北京女孩,你是我心中的一朵海棠花,在我的庭院里,静静地开,静静地落,让我默默欣赏,默默回忆,此生足矣。

  梦辰 1995/07/15

  我把脸埋在信纸上,嗅着纸张芬芳的味道,我没哭出声音,但我的心却在破碎,那种破碎声惊天动地。泪把信纸打湿了,我将它撕碎,又揉成一团。一场有缘无分的初恋,就在我二十岁上的夏天画上了句号。我终于认了,在爱情风浪里,我不过是一叶无舵的小舟。我竭力地镇静自己,强压住早已紊乱的心跳,并理顺腮边的头发。

  终于,我咬咬牙,站起身,往校门口走。走到一个食堂门口的垃圾箱旁,我把手里的纸团扔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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