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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da是阿诺马俱乐部最沉默的人之一,在见过他的一周后,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甚至没有见过他的脸,更不知道他到底是男是女.
我只是莫名其妙地相信,人化妆前和化妆后的变化乃如同水和冰之间的转化.水凝结成冰,冰融化成水,而无论两者之间如何转变都是同样的,没有任何杂质.
阿诺马俱乐部是一个虚拟梦想,它只是一个宽敞得可以开派对的大房间,坐落在上海某条繁华的马路旁边.其中常有周末聚会.来这里的人都穿着与现实无关的服装.模仿漫画或纯粹出于无法被满足的想象.
我们跳舞交谈,甚至争吵打架.但是我们从来不互相欺骗.
第一次看见Soda的时候,阿诺马里正在播放曼尼曼森的歌曲.一个沙发的最边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色旗袍的人.那件黑色的旗袍和GLAY吉他手HISASHI的一模一样.胸前有金色的龙,叉开了很高.里面穿着黑色的皮短裤.
Soda用了很重的金色眼影粉.粉底是发亮的白色.嘴唇发紫.
Soda身上的香甜具有重量.谁也不知道,上帝已经怎样迎合了神父的心理.
这时有人告诉我,他是阿诺马的服装师.有很多会员的衣服就是找他定做的.只要你把图样给他.就能做得一点不差.
我走进他.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只停留了3秒钟就慢慢移开了.他淡漠的眼神惹怒了我.于是我刻意坐在他的身边.Soda望着前方,很小声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你用紫色的头发配血红色唇膏?"我也没有看他.回答道:"血液是神圣的液体,浸泡每一个人的心脏."
Soda沉默了很久.然后走开.
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Soda拿出一套粉红色的衣服,对我说:"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不要成天把血挂在嘴边."我接过衣服的时候.他的嘴边好像有过微笑,等我仔细看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找不到.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跳舞.进行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
"其实我们的生活一旦被剪辑,就是最好的电影.有时侯我希望自己是知己命运的剪辑师.把那些无聊的片段剪掉,留下的都是美丽的东西.不过,似乎最应该拍成电影的故事恰恰是最无法拍出来的."我说."但是.如果沟通的尽头反而是疏远的开始,那么一部电影又算什么?"Soda回答.
我陷入沉默.他的话让我深感自己的渺小.
良久,我才说了一句:"你自己拒绝拯救,关灵魂何干?"
Soda的眼睛看着我,在斑驳混乱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格外含义不明.闲散中带着疑惑.藏在金色的眼影粉之下.
幸福只是人类对命运的自我许诺.我们谁也无法确定如何去得到幸福.但是却有无数人为这个目标拼了一辈子,伤痕累累之后偶然获取了一点快乐.我们就沾沾自喜,其实我们失去的远远比得到的多得多.
对不爱我的人,坚决不能付出---这是母亲教给我的.然而,我相信Soda他爱我.或者说,他总有一天会爱我.至少,我会让他无法离开我.有一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对Soda说:"请你把我带回家吧."
他想了想,然后点头答应.Soda的笑如同韩国的麦茶,与一切喧嚣无关.
进入他家门的时候.我被巨大的化妆台惊呆了:上面摆了多得数不清的化妆品.各种颜色的粉盒让我眼花缭乱.数以十计的唇彩横七竖八地摊在那里.我无法相信,这竟然是一个男人的桌子.
Soda双手撑在化妆台上,然后用小指滑过下唇."唇彩太容易掉色."他说."皮肤是人体最深层的东西."
他转过身,走到落地玻璃窗前.
我们之间的距离无法用长度衡量.只能用时间.
可能情感真的可以慢慢点滴积累.否则我当时的冲动根本无法解释---我竟然放下了他的化妆品,问他:"Soda,我可以嫁给你吗?"
更让我匪夷所思的是Soda当时的回答:"你确定你会一直爱我吗?"
这个冲动改变了我的一生.因为我点头之后,Soda就抓住了我的手.我们的爱情从此开始.
第一次看见Soda卸妆后的样子---他非常清秀.头发长此下度暧昧.刚过肩膀.喜欢穿无袖的V领白色毛衣.白色宽松长裤.白色的皮拖鞋.纤细修长的手指低垂或夹住沙龙烟.
世界上既有带来正确结果的不正确选择,也有造成不正确结果的正确选择.
我和Soda住到了一起.他总是细声细气地对我说话.温柔得如同瑞士骑士牌干酪.生活在渐渐变化.而我却是最后一个得知者.
"你怎么开始喜欢穿格子衬衣?""你怎么说话越来越大声?"朋友对我的这类问题渐渐越来越多.到我意识到的那天,我才如梦初醒地发现.我的头发什么时候被剪短了?
已经发生的事情也已发生.没有发生的事情尚未发生.
我常常帮Soda化妆.他买化妆品的时候我就跟在他旁边.柜台的小姐都以为是他在帮我选.往Soda的睫毛上涂睫毛膏的时候,他非常享受.他粉白色的脸精致得使我颤栗.于是,我不得不停下来.
"Soda,你觉得这样的生活有意思吗?"我停下手里的睫毛刷.
"我常常感到周围固有的事物正在失去其固有的平衡."Soda脱下白色的背心,脱下白色长裤,把银色的耳钉也取下来,然后拿来这个星期以来的所有报纸,抱着盘腿坐在我面前.
其实,记忆力是无法弥补智商的不足的.
Soda热爱阿诺马.实际上是因为害怕现实.所以要定时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孩子或不存在于世界的某个人物.这样,就不必按照这个世界的准则来生活.
当一个成年人选择了孩童化的方式来发泄,毁灭便近在咫尺.人人都能承受他人的打击.却无法承受自己对自己的怀疑.
Soda的身上,没有性别问题.他生就一张不属于这个人世的脸,犹如一个没有蛋黄的鸡蛋.其他人或许认为他变态.事实上他才是正确.
我就是爱这个天天花两小时化妆,籍以逃避现实的美丽男人.但是或许,我只是迷恋他自己心里的那个世界.
一切都很难说.
我压了一壶咖啡.一边看着正在发呆的Soda,一边直接用壶喝咖啡.我猛然感觉到,虽然Soda就在我一米不到的距离以内.但他实际已经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他用尽所有交通工具,正在我无法追及的某处.
Soda活在地球上,但他也许是一个靠呼吸氮气生存的生物.
我深深缩进沙发靠背.我翻看他的相本.发现里面有许多他和另一个同样漂亮的男人的合影.
"他叫莫沫,是我的好朋友."Soda说.其实,就算他告诉我那是村上春树,我也不会怀疑.
Soda的妈妈很喜欢我.她说我是第一个和Soda亲密的女孩.她告诉我他小时候是个天天喜欢欺负别人的孩子.可到了12岁后,就变得沉默寡言,喜欢上油画.后来还迷上了化妆.天天都要在卫生间化一个小时的妆才肯出门.
显然,她希望我能够成为把Soda的生活合理化的人.可她并不知道,我除了迷惑,根本无能为力.
几天后,Soda告诉我他决定不再去阿诺马了.他让我帮他去那里说一声.顺便拿回几件衣服.
"Soda其实是个双性恋.莫沫喜欢他胜于一切."在阿诺马,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还拿出许多他们亲热时候的照片给我看.我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捧着衣服回到家里.
Soda正在微波炉旁等着牛奶.一边看着手表---他从来都是这样.尽管已经在微波炉上定了时间.却从来不肯相信.他只相信自己手表上的时间.所以只要他站在微波炉旁,我就知道,他又陷入了自己的时空.
只是这一次我无法容忍.
"Soda,你是不是喜欢莫沫?如果你说是,我可以现在就走."
Soda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我."我不喜欢莫沫的."他平静地说.
显然这是一个已经应付过不知道多少人的回答.我觉得自己被这种回答羞辱---所以我决定离开Soda.我径直走向卧室.身旁传来玻璃杯跌碎的声音.我猜当时牛奶一定溅在他白色的衣服上.
Soda追过来.抓住我的手,我们四目相对.一段不短的沉默.
"我是不会放弃你的."Soda坚决地说.我听了后立即紧紧地搂住了他.心里全是感动.每个人总有一些难以说出口的实话.但是要一说出来.就能让人感到那时那么真实可靠.尽管也许表达会有所偏差---那是Soda最为深情又可信的一次表白.
那天以后,我与Soda的感情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努力地使自己的声音变得强有力.也减少了化妆品的使用种类.金色的眼影粉也几乎不用了.他妈妈激动得掉下了眼泪:"Soda终于把那些该死的口红扔掉了."
有一天,Soda甚至开始在我的脸上化妆.他还在看新闻的时候骂了脏话.新闻就要播完的时候,电话铃响起,Soda拿起话筒后,除了一声"喂"之外什么都没有说,大概半小时过去了,他才说了一句:"你不要再说了."过了大约半分钟, 他垂头丧气地挂了电话.
除了莫沫,不可能是其他人.
在我眼里.Soda既无过去,也无未来.只是现在爱着我.而我却在此刻感到一丝快意.也就是在那一刻,我觉察出我对Soda除了纯粹的爱,应该还有些其他什么.
任何人的任何行为都能找到合理解释.我深信Soda从前的癖好必有其形成的原因.只是我从来不问.因为我相信,当这一切全部成为过去,真相就会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
刚开始和Soda来往的时候,我一直把他当成一个秘密花园.可现在我发现自己似乎有了解释他的能力.之前的迷惑和爱都变成了心理学上的症侯阅读.
一旦生活中的疑问被解决,刺激就会随之消失.看着Soda一天天变得正常起来,我便越发感到无所事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我真的要么被疑惑逼死,要么被清醒憋死?
变化再次突如其来.没多久,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北方学校的录取通知.那时我三个月前递交的申请.这意味着我要在那个遥远的城市里度过两年的时间.
"你别去,好么?"Soda几乎是在恳求我. "可这是一次很难得的机会."我说. "你宁愿放弃我也要去是吗?"他微侧着脸问我. "我放假的时候还是会回来的....."我还没有说完,他就说:"不,你已经放弃我了."
Soda说完,眼泪就掉下来了.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眼泪弄得不知所措.正在犹豫之时,他已起身离开.
现在回忆起来,当时他的杯部的确散发着浓郁的绝望气息.从他走路的脚步声中我已能够感受到痛苦.只使当时我竟不以为然.以为那仅仅由于他对我的不舍使然.
一周后,我就离开了那座城市.Soda来送我上飞机的时候,眼里的感情显然不是单纯的不舍.他仿佛是在向一座雕像告别.
"我回去了."临别之前,Soda说出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
到北方后,我的学习很繁重.路边的公共电话也打不了Soda的联通手机.这样下来,我们有整整一个月失去了联络.
一天深夜.我拨通了Soda家的电话."喂."电话里是一个阴柔的声音.
"Soda,是你吗?"我问. "是我啊.你这么都不和我联系.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呢."他说.
Soda的声音又回到从前.这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般的刺激.我的大脑瞬间完全空白.语言能力也仿佛突然跌进黑洞.我沉默了一下.握着话筒的手就松开了.电话那边传来急促而娇柔的声音.听不清是在说什么.我快步离开.
长久的,我依然无法平静.只好再次重新回到电话旁边.拨通了一个阿诺马朋友的电话.
"Soda?他已经和莫沫在一起了.他还没有和你说么?Soda已经是完全的同性恋了...莫沫和Soda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莫沫中学时就已经是同性恋.他一直喜欢Soda,而Soda也游移不定.有几个女孩子曾喜欢他,后来都被莫沫想方设法赶走了.没有女孩敢接近Soda.他就开始把自己当成女孩.他和莫沫的关系也开始暧昧不清.我们都以为他是莫沫的女朋友.后来你和Soda在一起,他也和莫沫疏远了.我们以为他开始喜欢女孩子了.谁知道你却说走就走.你走了以后莫沫几次要自杀.Soda对你挺失望的.所以就回到莫沫身边了.现在他们两人听说要到日本去了.好像不打算再回来了."我的朋友告诉我.
在听他说完整件事情后.我的情绪跌入谷底.我真后悔为什么当初自己就那样轻易的离开了.甚至根本没有留意过Soda当时的眼神.我想,他那时一定是在感到恐惧吧.他一定也害怕自己回到以前的生活.无奈我却不肯作挽留.想到这里,我就趴在床上痛哭不止.
连续几天里,关于Soda的每个印象都在天空中重新放映.有的还是绵长的慢镜头.也有一切被我错过的细节---Soda对我的挽留.他意乎寻常的告别,等等.
我没有再打电话给任何人去求证或是其他.也没有打电话给Soda.也许仅仅是由于不敢相信那就真的是事实.
我为Soda感到痛苦.难过.但我分不清这是由于我爱他,还是由于我无法拯救他.
日本是阿诺马成员所向往的天堂.此刻的Soda也许在东京化妆,也许在北海道的沙滩上与莫沫打沙滩排球.而无论如何,我相信他已永远的离开了我---事实上,也许Soda不是离开了我,而是离开了曾被他寄予过重生的希望的这个世界.
转自我丢掉的那本小杂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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